故人之子(全)
——兵荒马乱,故人托孤,十载养育,一世相伴。
清光绪二十五年,义和团起义。起初捷报连连,但好景不长。三月后,天津总坛被攻陷,义和团运动破产。朱红灯等先后被俘,阎家被抄。
清光绪二十六年,我推开窗户,窗棂咯吱咯吱地响着,几片薄薄的雪花飘了进来,携卷着一股寒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想了想,我又回去披了件衣服,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门口那是啥?一个小孩子缩在那,身量看着不小,竟也能缩的那么小,真是难得啊。
“小朋友,你是?”到底我还是没有拗过自己的好奇,走过去问了一句。小孩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脏兮兮紫红的小脸上分外引人注目,他没说话,递给我一个小信封,雪水已经浸透了半个角,我不由得有些担心里面的内容是否完好。
牵着冻的瑟瑟缩缩的小孩,另一只手夹着那小信封,我又走回了房中。看着抱着热瓶子不肯松手的小孩儿,我叹了口气。
他应该是前些年我遇到过的一位先生的孩子,虽萍水相逢,但那位先生心怀天下,实在令人敬畏。现下这孩子到我这儿来,想必先生定是凶多吉少。我该养着这孩子吧,但我,真的能养好一个孩子吗。
“小朋友,我叫祁凉,衣耳祁,冷暖凉。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叫,阎寒。”
小孩,不,阎寒就和我住下了。每天的买菜,做饭,打扫,休息中多了一项,接送他去学堂。昨日一问,这小朋友竟已十岁了,虽然身量修长,但到底是单薄了些。书是要读的,身体也是要长的,我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大小是个长辈了。
我没有工作,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吃老底,收铺子租的家伙。在下不才,父亲的生意做的那么好,我却一点也做不来,不如生意盘出去,做个每日收租的人,无本万利,吃穿不愁足以。我也没太大的野心,没什么目标,小孩子长大,成人,成家,也许还能带着孩子偶尔回来看看我,就够了。
小家伙很是懂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心里一清二楚。怕是这段日子颠沛流离,唯恐惹了我不开心被赶出去,继续原来那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吧。他若是能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便大可放心了。其实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大概一个人过了。我不会什么谋生技艺,在这有今天没明天的乱世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战火波及的铺子,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保障。本来我是消极度日的,但现下多了个小家伙,怕是得重新打算了。
书是要读的,功夫也是要找个师傅教的。吃穿用度都得重新考量,明儿去给他置办点日常用品,我锤了锤腰,心想这未老先衰可不太行呀,我多少也算了个叔叔吧…?打个十岁多,是可以当叔叔的吧?
“小寒啊,以后叫我叔叔,可好?”
我,一个二十多岁大龄未婚的啃老底男青年,就这样成了叔叔。做叔叔的好处是变成了长辈,跳过了结婚生子等一系列繁琐又冗长的过程。坏处是,可能这也不是坏处吧。
我开始跟街头的张伯伯张婶婶学着做点家常菜,学着自己蒸点馒头,学着做点健康简单的小菜;也会去南巷做衣裳的地方,用我那贫瘠的审美,给阎寒置办点他或许不喜欢,但肯定暖和厚实的衣服。
小孩来了我家,我其实是受益者才对吧。有了一个陪伴我的人,有了一个让我不那么漫无目的地活下去的理由。
小孩渐渐的和我也熟了起来,却不会叫我叔叔,偶尔的一声“哥”也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别扭的小孩,有的时候执拗地可爱。
等到今年有的铺子租期到了,我收回来了一间大些的,敞亮些的,收拾妥当,带着小孩搬了进去。前厅做点小买卖,后面带着小孩过日子。我们是不需要忙于生计,但总归不好给小孩懒惰的榜样,不是吗。
我思来想去,愁掉了几根头发,最终大手一挥,决定做个写字的,也可以指导指导私塾读的不好的小孩子。我虽然学问不多,但自小父亲在我写字这块儿,可是下了苦心。多亏了父亲的远见,我现在也可以毫不谦虚地讲,我的字写的那真是真真儿的好看,也有个营生了。
早上我送小孩去私塾,回来开店,给上门的客人写大字,傍晚再去接小孩,顺便浩浩荡荡地领回来一排生意——需要我指导大字的小朋友。等到这些小朋友都被家人领走了,我就和我们家小孩吃晚饭。然后他温习功课,我准备明儿他带去学校的饭。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如流水般地过去,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清光绪三十三年。一晃,七年过去了。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与我有关的,与我无关的。我并不关心这些,这时局动荡,哪天要真是牵扯到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头上,是想躲就能躲过的吗。躲,就有用了吗。
阎寒越长越高,前几年我还能摸摸他的他,以把他的发型搞乱为乐趣,现在已经是痴心妄想了。且不说他早已高我许多,就单凭我给他请的那倾囊相授的功夫师傅,我两只手,加上两条腿,都干不过这个小子了。
阎寒依旧在读书,但已不在私塾了。过了这个夏天,他就要去北洋大学堂读书了。我也不关心这学堂有多有名气,多气派,我只知道过了这个夏天,我就又是一个人混日子了,我家小孩也要回到天津了。他应该,也想回去看看吧。
初夏,秋瑾被杀害,从绍兴那边传来的消息,像被风吹着的火焰一般,瞬时席卷了全城,我们这的老街也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下。我虽知道的不多,但阎寒懂,他每次从外面回来,脸上都会带着或低沉或愤慨的表情。
其实我有点开心,我总算没把这个孩子养歪,阎寒他现在正义,会为国而哀,为国而怒,这很好。但我又有一丝担忧,他即将去天津,且不谈他的家在那,他的血里留着他父辈革命的热情,他又怎会乖乖读书,不参与那些掉脑袋的事?
还没待我想清楚如何跟阎寒好好谈谈,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向着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去了。
那是一个和普通的上午,阎寒照例读书去了,我在给一个地方话很重的老人写信,他比比画画,东拉西扯,我也跟着他比比画画,总算拼凑出他什么意思了,看他虽说不上衣衫褴褛,但亦不是富足人家。他的儿子在南洋学堂读书,这是封写给他儿子的信。我看了他,竟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为自己写信了。
送老人出门,我见迟迟没客人进来,离午饭点也还有好一阵子,我便坐了下来,抖开一卷纸,开始写字。阎寒总说我哪哪都不像一个书生,懒懒散散,一天到晚恨不得窝在被子里,但但凡是在写字,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阎寒还说他们现在都用钢笔写字,时髦的很,因此没多少人习惯用毛笔了。
我当然是很懒的,好容易用毛笔写的还不错了,平白新学一种干什么。想着不耽误我写着,约么半个钟头,我自己的喜欢的一幅字铺在了桌上。我正准备奖励自己吃个小萍家昨儿个送来的点心,只听身侧有脚步声走来。
我以为是阎寒中午溜回来陪我吃饭,便头也没抬地逗趣道:“叔这一手字,你还是比不了吧?”我也就这点能嘲笑他了。
“是不错。”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那声音低沉得很,明明他离我还有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在我肩头炸开,声音的余波仿佛还在荡着。
我立马站了起来,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这自大的嘴脸被外人看了,免不了破坏我苦心经营的形象呀,“真是献丑了,我还以为是我家孩子回来了。”我边说抬头一看,那人逆着阳光,看不太清脸,但光是身型就高大的另我心里好一顿埋怨:阎寒就算了,怎么随随便便来个人都比我高呢。
那人倒是不客气,闲庭信步地踱到我边上,掸了掸长衫,坐了下来:“你字写的真的很好看。”
我一时间也是分不清他是在暗讽我刚刚那自大的自夸,还是他的修养为我铺了台阶。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接的:“说笑了您,您来这,是要写信还是孩子需要辅导呢?”看他的年纪,应该是后者吧,况且看他气度,也不像是不识字之人。这时我也终于看清他了模样了,他很好看,但我脑子里瞬间出现的词,不是什么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之类的褒扬,而是两个愧对他给我台阶的字:阴沉。
明明相貌很大气,帅哥该有的他一样不缺,但总有一种让我喜欢不起来的灰蒙蒙的气质。
“家里有个弟弟,这辅导,是怎么一说?”他眉峰一聚,抬眼问我。
“放课后来我这给辅导一下大字,孩童还好,要是做学问的,我可就不敢妄言了。”还真是家中有孩子啊,我暗暗在心中夸了自己一句,准备着等小孩回来跟他得瑟一下我的料事如神。
“我弟弟今年十五,但自幼体质不佳,便没有读书,家父也不指望他登科什么的,便是修身养性也是可以的。”他慢悠悠地讲道。
“话是这样说的,但他一个少年,整日和我这的孩童一起,难免不会尴尬呀。”我多了句嘴,好歹是个大孩子,和小朋友在一起学习算个什么事呀。
“谁说要和小孩子一起了?”他顿了顿,冲我凉凉地笑了,“我会缺那点钱吗,当然是上门单独授课了。”
“那请阁下另请高明吧,我不可能放着我这的孩子不顾,凡事都要有始有终不是吗。”我也拉下了脸,回道。
“那您这是不答应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那您大概是不介意,下个月去天津的火车,出点什么意外吧。”
我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我曾经有什么事对不住您了?”这人竟然连小孩要去哪里读书都知道?
“这些没必要操心,您就给我一句准话儿,是教,还是不教?教”那人也渐渐没了耐心,曲起手指,在桌上不耐地敲着。
教不教倒是不需要纠结,反正我自来也不是个负责任的人,那些孩子学好与学不好家长自有考量,谁也不是离了我就不行了,但他为什么会对阎寒的情况一清二楚?
“明儿吧,我家孩子今晚回来了跟他交代一下,顺便整理整理东西。”再旁敲侧击一下小孩,他聪明,不需要我多说,自是会明白的。我道,松口松的如此之快,那人也愣了一下,“好,明儿一早,东街李家,别忘了。”说罢便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那幅刚刚还另我得意洋洋的大作早已溅了茶渍,晕开了奇形怪状的墨迹,即便是没有茶水,我也早就把它揉得皱皱巴巴,看来今天晚上是不能和小孩得瑟了。
就像往常一样,傍晚的时候,阎寒回来了,看着一大桌的饭菜,不由得有些惊讶:“你这是?”大概他也奇怪,懒得不得了的家伙,怎么今天突然勤快了。待他视线转到边上,看到了我收拾好的行李,目光沉了下来。
“你这是要去哪。”阎寒放下手里的包,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我抬头看他,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瘦不拉叽,风一吹就怕倒的小可怜了,高高大大的个头,虽然依旧不长肉,但也一眼能看出成年男子的影子了。这样的小孩,站在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又把我拉回了六七年前,那个怯怯的,怕我丢掉他的小孩。
“我要去读书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他的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汹涌着,翻滚着,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也大概明白,那种情绪,一定包含了悲伤。“所以等不及这一个月,就要迫不及待地走了?”
“胡说什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我要走还不得偷偷走?做的这么明显是让你阻止我啊。”我敲了他额头一记,傻小子。
“不走,就是接了个大单,”我给小孩讲了上午的事,当然,避重就轻,没说最后他威胁我的话,还给他美化了一番,让小孩以为他是我曾经的恩人,还情去了。
“那你有假吗?”阎寒脸一红,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我走的时候还能送我吗?”
“当然能啊。”想都没想我就答应了下来,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现在让这敏感的小孩不担心才是最重要的。
次日一早,我按照地址,去了李家。
这人果然没有骗我,他还真有个弟弟,和哥哥的阴郁不同,这个弟弟眼里装满了天真,好奇,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还真是讽刺啊。
日子过得出乎我意料的平淡,李济(那个威胁我的男的)也没怎么可以找过我,倒是他弟弟很粘我,一天到晚有事没事来请叫我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还真是个傻孩子。
八月下旬我去送阎寒读书,在车站最后看了他一眼,也没怎么嘱咐他,我也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说的他也不一定听。
后来啊,后来我也记不大清了。
我的觉越睡越多,越睡越久,一开始李小少爷还常常摇醒我陪他干这干那,后来他也不常来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秋天吗,我记得阎寒刚走不久,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满是对这个半陌生城市的新奇,对未来的激情,是不是也有点对我的想念?后来啊,我是真的记不住了。
我清醒的时候,想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多,当初,父亲不也是这么睡着睡着,就离开我了吗。阎寒这小子比我幸运呀,他在外面读书,看不到我这迷迷糊糊的傻样子,他可知道我当时是如何绝望地看着我父亲,一觉一觉地睡,仿佛多睡一觉,就离我更远了一步呀。
李济也不常来,偶尔带着小孩的信过来。我要是醒着,他就给我读一读,要是恰好我在睡觉,他就放在我枕边,等我醒来了自己看。
李济不是没想过要替我给小孩回几封信,我也知道了他是为了让小孩在天津,更配合他们的人去做什么革命。但我没同意,毕竟要是他发现那信上不是我惊天地泣鬼神的字,说不准跑回来也不一定呢。
出乎意料地,我比我父亲能挺,这浑浑噩噩地,就过了两三年,小孩前阵子又来了一封信,他要回来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忘了我教字先生的职责,整日跟个大爷一样躺在床上,吃穿用度简直比李济还李济。
我也在努力地练着不让小孩发现我的异样,能撑一天是一天呗。李济看我这样,有的时候欲言又止,却也随我了,可能是我这样,对他们也有好处吧。
小孩要回来那天,我让李济带着我去火车站接他,我藏了一把裁宣纸的小刀,要是实在困的受不住了,在衣袖里悄悄地划上一刀,这法子有效极了,我已经偷偷试过不少次了。也就李济和他弟那两个傻子,还天真地以为我这怪病要好了呢。
可惜我那天从上午等到下午,也没等到我家小孩回来,甚至我都没等到那趟火车回来。李济不断地劝我回去,说明天去查一查那趟车是不是调时间了,我嫌他嗡嗡嗡地像只苍蝇,抬手在他脑袋前挥了挥,让他明白他的行为现在像个什么生物。
睡多了果然脑子不行了,可能我原来也不大行吧,李济发现了我“回光返照”的小秘密,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没收了我的宝贝,一把把我塞进了车里。
没有了宝贝的帮助,我睡的时间更久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在重要的时间清醒,比如,我知道了小孩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了;再比如,他已经知道了李济和朱红灯的关系,这次回来是想带我去天津的;再比如,小孩还不知道我病了。
寒冬腊月天,阎寒的生日,这小子的名字还真对得起他的生日,说起来我也并没有很难过,或许是我根本就没什么感情,或许我根本,在收养他的第一天,就知道我这个毛病会让我们早早地分开。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照我预期的那样分开了,却不是以我的离开告终,这个现在才成年的孩子,竟先我一步走了。想想都有点滑稽得可笑,不是吗。
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很亲近,我也感觉不出他是一个小我那么多岁的孩子,竟是我受的照顾多些,扪心自问,我只是给了他一个住的地方,一个别人眼里的家。
李济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地来我这频繁了,经常我醒着,就会看见他在我屋里溜达,揪一揪这盆吊兰,掰一掰那盆龙枣花,我这屋里的东西是早晚要蹉跎在他手里。
我知道他怕我难受,但有什么好难受的呢,且不说这结果是聪明的我早就料到的,况且,我马上就能去找他了啊,这是始料未及的,惊喜吧。
我回了我和小孩老街上的房子,通知了李济一声,毕竟我在他这也没什么价值了不是。像着刚见李济那日,我做了一大桌菜,马不停蹄,生怕我做着做着睡在厨房,一头扎进锅里,做个红烧祈凉头,被人发现的时候,岂不贻笑大方,成为街头巷尾的趣事?
桌上的菜还是我前几年做的那样,但那个高高大大的小家伙,却再也不能瞪我一眼了。着什么急呀,吃过这顿,饯别饭?我就去找你,我还得替你,多吃点呢。
小孩,你看,我回来了。
这老刘头的药就是好呀,也不枉我这些年照顾他生意,我也是头一回发现,这毒药,还是甜的呀,像极了阎寒给我做过的拔丝地瓜,但就是不那么粘牙罢了。
我又要睡了吧,这次大概是不会醒了,李家那小少爷也找好了新的先生,怕是不会再来问我稀奇古怪的问题了。但他大约是会哭的吧,这孩子总哭,也不看看多大了,唉。
我明儿约了李济,让他把我的东西送回来。没错,我就是这么个坏人,虽说这些年他也没亏待我,但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小孩有可能前些日子早就回来了呢,在这银行谋个差事,依旧早上出门,傍晚回来,我们过我们平淡却早就习惯的日子了呢。
明天李济会敲不开门,然后他会发现门没有锁,再然后他会推门进来,最后,他会发现一桌子的好菜,和再也醒不来的我。
就这样吧,我迷迷糊糊地想,我快见到你了呀,我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