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
“我们的睿智如普照天下的日月，深知人间发生的战争与爱情。”
海水在月光下打旋。之前下了一场暴雨，现在海底的淤泥带着生物腐烂的气息向海面上涌，它化作气泡，“噗”一声消失在空气里。
我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浪起伏，月亮升起的方向指着奥德修斯远去的航路。岛上的海鸟都陷入沉寂，相对来说我更爱它们白天的喧嚣，它们偶尔也会谈论起远方的消息。
曾经这里有三个塞壬，我的长姐在奥德修斯的船队离开后心碎而死，而妹妹在若干年后追逐某位人类而去，听说她最终化为了海上的泡沫。现在唯有我守在这个海岛，还在等待英雄的出现。
有多久不再有人类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
而距离我们上一次歌唱的时间比这段时光还要漫长。自从奥德修斯用蜂蜡堵上船员的耳朵以后，经过塞壬岛的船员们全都学会了这个把戏。即便是慕名而来的诗人也惧怕我们的歌喉。上一刻他们还在船头向我们张望，而只要我们张开嘴即便未发声，他们便将目光挪开，宁愿看向迷茫的远方也不愿视线在我们身上多停留一秒。可是他们该如何吟诵我们的歌？他们从未听过这歌声又怎么写得出动人的诗？
究竟是谁告诉人们塞壬的歌声是甜美的绝望？在人们堵上耳朵之前，我们为所有经过的渔人歌唱，他们也曾驶着小船靠近塞壬岛与我们交谈，我们因此知道人间的爱情与战争。而奥德修斯这位英雄即将经过这里的传言从那些人的话语中飘入长姐的耳中，那时候人类和海妖还不是彼此仇恨的种族。
那一天，英雄的船跟着月亮从水面升起，长姐站在礁石等待着见他一面。那个男人被绑在桅杆，他看见她的瞬间，眼中便燃起了爱情的火焰——那时她还未开口。等到她开口唱歌，他便好似发了狂一般挣扎着想从束缚中挣脱，而船员们听不见他的呼喊，船就这样要驶离了。那男人最后只能冲她喊道：
“诱惑我的不是你的歌声，是你的美貌。若没有这个束缚，我愿为了爱情死于你脚下的礁石。”
奥德修斯不知道他的离去带走了长姐的心，她跳入海中，撞死在了礁石上。
可是为何他却告诉世人另一个版本？是塞壬的歌声诱惑了他，是这歌声有魔力，他没有背叛过妻子，没有背叛过爱情。从那以后，塞壬的歌声成为了虚幻，我们只是英雄之梦的装点，无人在此驻足。
长姐死去的多年之后，有一艘船在暴风雨中沉没在我们眼前。妹妹离去前，我曾告诫过她：
“不要忘记第一个塞壬的死亡，不要出卖你的歌声。如今的塞壬只剩下歌声的空壳，若是失去它，便失去了一切。”
可她还是没听我的话。海鸥为我带来她的消息，她用声音换来了双腿，但恋人却要迎娶真正的公主。他大概知道妹妹是个塞壬，可他对传说不感兴趣，他的眼中是邻国的财富。
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人类婚礼的船上。我为她带来了涂着戈尔工血液的匕首：
“若你杀了他，便能回到大海。”
我只能为可怜的姐妹提供一个痛苦的选择，而我的内心早已知道她的决定。即便失去了歌声，她终究还是流着海妖的血。在婚礼的黎明，她跳进大海，以身殉道。
第一个塞壬的歌死于虚伪，第二个塞壬的歌死于现实。
只剩我了，只剩我还在这海岛上尽着无用的使命。
然而那么久了，经过塞壬岛的船只越来越少，这条航路是否已被废弃？不然怎会如此荒凉？
正当我从回忆醒来，月亮的下面出现了一点明灯。它在波涛中上下起伏，枯黄的光点看起来就要熄灭。
那船如此单薄，远道而来的旅人蓬头垢面，他有气无力的趴在船沿。在波澜之中他抬头看向我的方向，瘦瘪的脸颊忽然焕发出生机。他闪亮着眼仁冲我招招手。
啊！来了来了，人类的英雄！
我惊喜地扑扇了一下翅膀，凌空而起俯冲进海洋，然后下半身变做鱼尾游向船只。
他满脸疲惫，连声音都虚弱得难以听清：
“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就是塞壬吧。”
“旅人 ，你是谁，从哪来？”
“我是诗人，从世界那头得知你的传说，从此便坐上船只，四处打听你在的地方。
“我与装载着茶叶的船只一同离港，却驶离了被石油染黑的航线。我在一片丰饶的土地靠岸，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其中一人是个拿着长矛和盾骑马的骑士，另一个每天往山上推终会滚下山的石头。
“在那片大陆上我问过那么多人，而只有他们几个知道有关你的一点消息。推石头的人让我往西走，他说奥德修斯的船队在那里靠岸。
“而我去向西方遇见了骑士，他却告诉我在你在南边，他说西边的城墙上挂着妖精们的头颅，而他并没有看见塞壬。
“于是我又登上船南行。在南边的海域，我碰见了一艘木船。远远的我就听见船上的歌声，等到临近了，我看见一群人在甲板上狂欢，他们拉成一个圈跳舞，然后又排成队列一个个爬上桅杆跳进大海。他们的船后跟着一群海豚，跳进海中的人骑上海豚时而越出海面，时而潜进海中，他们向群星的方向奔腾而去。
“‘你们要去哪儿？’我问道。‘有火和沙漠的地方，’一个人抓住海豚的背冲我答道，‘你要去哪儿？’
“‘塞壬岛，你知道它在哪儿吗？’我看见他骑着海豚大笑着越游越远，远远飘来他的声音：‘跟着北极星，向着它走你就能到。’
“于是我调转船头往北方来了。我给征服海怪的英雄递过长矛，也见到过巨龙的族群扇动翅膀跨越大洋。他们都告诉我，不远不远，你就在前方。
“可我一直担心我还能行驶多远。我遇见了暴风雨，翻了船，也丢失了所有的食物。我只会吟诗，不会捕鱼，等到雨天就接起水喝，剩下的时光里就等着海流带我往前走。如今我已经离死亡不远，所幸终于来到你的面前。”
听了诗人的叙述，我唏嘘不已，不禁感动于他的执着，却也十分不解：
“塞壬岛从未易过地，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来去，为何现在却无人知道这里的所在？“
“美丽的女仙，如今已无人相信你的存在。人们偶尔会在梦中听见远古的歌声，当醒来时却忘记这歌声从何处而来。”
“若真如你所说，你又为何要来寻我？”
“我想听听你的歌声。”
“旅人啊，若你以为塞壬的歌有特殊的魔力，那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那只是一个谎言。”
“不，”他摇摇头，“我仅仅想听塞壬歌唱。想将这被前人抛弃的美丽写成诗歌给世人聆听。可惜这船头的前方就是冥河，我的诗歌只能献给冥间的亡魂了。在我死前，你可愿为我歌唱一次？”
啊，我该为他唱什么呢？他是诗人，是追逐着理想远渡而来的旅人，是这世间最后的一位英雄。我已长年未开口，这胸中悲愤的旋律可还配得上他的荣耀？
他眼中的火苗明明灭灭，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气息，之后便缓缓将歌谣吐出。海鸟被惊起，盘旋在这扁舟之上。它们没听过我的歌声，但祖先的记忆深藏在它们的骨骼之中。
——人类的旅行者呀，你为何不愿停下来听我歌唱？
——你们的智慧如今已超越高山，塞壬之歌给不了你们睿智。
——你可听见阿耳忒弥斯的哭声？潮汐向着月亮日夜哀嚎。
——你可曾记得伊卡洛斯的陨落？你以为那水花只是鱼戏。
——传说已经褪色，黎明前大海迎来了最后一位勇者。
——我们将跟随鱼群远去，带着古老的梦境沉睡在海底。
——英雄的时代已经结束，世上将再无塞壬女仙的歌声。
——最后的歌谣献给最后的英雄，别再寻找神话的岛屿。
歌声逐渐式微，船中的旅人早已沉沉睡去。海鸟还在这片海域徘徊，我游回岛上摘了一些鲜花编成花环为他戴在头上。
看着他消瘦的形体，我虽歌唱，可心中的悲痛却半点未消。吻了一下诗人的脸颊，我放开船，将它推至彼方。它越漂越远，最后消失在黎明之光照亮的海浪间。
回望我待了不知多久的塞壬岛，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有访客。无人相信我的存在了，那么等待还有何意义？
塞壬的传说终结了。第三个塞壬之歌已经唱完，此岛将陷入永久的沉默。
我仰天长叹，一声悲鸣之后扎进海里，头也不回地游向黑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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