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锦瑟
小序
久未打开的房间随着锁舌咔嚓一声而丧失了神秘。斜射在桌凳与床铺之间的光束中满是浮动的微尘，扑面的光让他不由后退，立在阴暗的客厅扫视房间。目光落在玻璃板上，看到玻璃板下的照片，尘土模糊了照片上的人形如同记忆中渐渐丧失的面容。他顺势坐在椅子上，在抬起玻璃板的同时，干黄的纸便掉落下来。
光阴如水，人若石砾，试投之于其中，能消得几度春秋。波澜起而未成势，人寿短矣，未知宇可成灰时能化木否？八表同昏，日车行迷。余心之烦闷可消否？
他望着字句，脑海中涌出各种片段，如同洪流冲刷记忆。此刻，秋天的天空分外高远，一片山林在风中晃荡。
首
出
他的思绪如同山上的积叶，纷乱而密集。目光随着光影中的树木缓缓延伸，倒缩入阴影。远处的林荫影影绰绰如同记忆的边框。时光在寂静中凝滞，天空澄澈如一张玻璃纸显得高旷，身旁溪流无声。
鸟的飞姿是一场暴雨，将凝滞的时间搅乱。阳光聚集在羽翼上，在眼中灼出了流动的蓝色。他望着蓝色在拐弯慢慢缩小，涌入青绿的块状中。几乎是瞬间，他的衣裳被拍打着，胳膊被抚摸着，周围是色块的波涛，青绿瘦黄的晃荡，空空的声音一根针捅破了他的思绪，将经验与现实穿线。风残留在脑海，树木却恢复安定。
他拿起了背包，顺着水流漫步，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很快，目见的溪面扩大，却在远方缩小，如同一个圆不合时宜的结束在起点。一道木桥在水的倒影里做着不符合刚体原理的晃荡。他望着这一切，如同进入一场梦境。
对
他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夜还是那般诡异，透过窗户一角，紫赤色的天空上月亮暗淡无光。城市的霓虹灯渲染了夜空，却再也无法与他记忆重叠。窗帘被风卷起，窗外的灯光投在床前，晃动变化，搅动着梦境的残余。
浩浩荡荡的江水划开土地，江面极其宽广，他在岸边眺望，彼岸在水色里若隐若现。脚下厚实的感觉，是土地，我如同在梦中做了一个梦惊醒时刻天边已是黄昏，看不见树木的叶飘落在流水，一道铁索桥横立在万顷波浪上，我看见铁锁上布满青苔，日子很久了是灰青色的，苔痕间偶尔露出的铁锈迹斑斑腐蚀氧化成褐黑，些许裂纹出现在铁锁身上，熔金夕阳的光沧黄，青苔犹如城墙上的古砖，我靠近它在感觉脚步前进的同时夕阳变成紫赤，有什么东西在抚摸我，厚实绵柔的长方体压制我，手指不能动弹耳旁嘶嘶的响动意识在井下涌上来从水里跳出太阳铁桥青苔玻璃般从我身上破裂了。他突然醒来。
人的记忆总是牵扯上砖石草木。他在溪水旁想到这句子，没有比梦里更真实的桥水了，他总是寻找一些水流的地方去回忆他的梦，在水流旁记忆变得愈加具体也愈加脱离梦境。蓝色的鸟儿化作黑点消失在天际，对岸模模糊糊传来了老人的声响，他并不知道，鸟的飞翔是一种神秘的占卜，岁月无情的侵染声音。老人的讲述总是漫长的。
颔
出
老人的讲述漫长如同岁月在木轮的雕刻。年轻的诗人苦闷至极，他的闷气郁积在心中，如翔鸟在北林鸣叫。老人枯坐在山石上，他的故事平淡无奇没有多年前一直绵延到如今的纷乱，树木生长的时候刻下年轮只是为了纪念。诗人听得不耐烦，眼睛翻动几欲把眼珠翻下，他按下性子踱步上前，询问古今以及他渴求得长生服气之术。老人如同石上的枯木默不作声。他一切的询问激不起一丝波澜。老人仿佛倦了，眼睛慢慢闭上，诗人无奈得发现已经不可能求得答案，他没有告辞起身离去。此刻，他想驱车饮酒如一个朋友般伶仃大醉。在诗人抬脚迈向石阶的同时，老人发觉了。一个喜欢和自己内心朝夕相处的人很容易发觉他四周的变化，这种变化总是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寂静罅漏，令人猝不及防。那个阮姓诗人离去了吗？老人不想睁眼，他仿佛窥见了诗人的本质，他无从选择不是苦闷便是死去，一只飞鸟从林中飞起，孙登心思流动着。呼啸声传来，在山腰上那个诗人那里，孙登突然将两根手指塞入口中，昆仑玉碎的声音，诗人惊讶的抬起头，他窥见了声音中的话语，规劝着。声音停止了，阮籍便下了山，此刻无数飞鸟乍起，如同苦闷的心绪，昭告着他的未来。飞鸟渐渐平息。
对
飞鸟平息下来，一如眼前的溪水，你的回忆被一片落花惊乱，红花乱落红雨一般洒在你面前，关于大人先生的追忆戛然而止，片段的记忆沉没在记忆的河床中，落花从水面浮上来，你想起了李长吉的一句诗，桃花乱落如红雨，旋即摇了摇头，秋天的天气高爽，天空明阔，已不是春天，你的愁绪已不是短暂的，它从某个时间一直困扰，宛如漫涌的流水浇湿了土块，岸边的泥土松软黑腻，衰草遍布眼帘，花落，一首诗突然从落花中浮现，与梦中落木袅袅的画面相称应。
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晴丝奈网虫。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初终。返魂香岂人间有，欲奏通明问碧翁。
那是你早年读过的一首落花诗，陈宝琛的悲凉仿佛跨过百年横击而来，子弹般进入思绪，没有任何阻碍，停留在此刻。你猛然发觉遗老的诗句对你的愁绪有天然的波动，大抵都是在追忆逝去的过往，愤懑于现状。你慢慢觉得命运如网，思考到了世事如网，你的年龄与心境突然变得可疑，怀疑的念头升起，对自己的看法丛生。树上的枯枝暗淡，黑魆魆的，你无意识中想到了过往，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过往对你的影响，那一天让你的人生偏离多年前算命先生的预测。
颈
出
算命先生的卦象显示你日后必能富裕，你的祖父非常高兴，全然没有听进算命先生的叮嘱，让他小心蜘蛛。
他就这样成长起来，直到一个雨天，现在他依稀记得，那场雨打暗了枝条，却将栏杆浇得锃亮。那时他第一次接触到了与课本，师长教导不同的东西，让他得以一窥文字，思想。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在多年后困扰他。此刻，他如一块海绵吸收见闻。很快，在高中他讶异地发现他已经变得可悲，某种意义他过早得成熟了，却根本没有脱离那个年纪的局限。他的人生就如父母口中说得被网络摧毁，尽管他成绩依旧。他在知道那个卦象后，觉察到蜘蛛其实是网络。他这一代人或许说他出生前后20年的人过早接触了现代文学，那些苦闷，烦恼，绝望生长在他的脑海，根深蒂固。他形成了极其扭曲的观念，取得了前人二三十年的过程在那个年纪。父辈口中对网络的羡慕，让你取得了他们长年累月的见闻，思考。而他们也惊异于你脱离于他们的计划。
你提前了几十年步入那个时间，成长中父辈的思想灌输于你，接触网络中那些不属于你现在的东西同时存在，扭曲着你的观念，你无从选择。最初的差异，你与周围格格不入，惊恐失措，你怀疑自己的过去，那些读的书，究竟对不对？在迟疑中，你恍然明白自己已经变成了时代的遗老。
清末遗老源于格局变动，制度的更改，他们的身心满是皇权，封建的遗迹。宋明遗老则是国破家亡中诞生。但你和他们不同，你是科技变迁的遗老，一半是过去一半是现在，彼此矛盾，在未完善的时候过早接触了文学，你猜想在报纸，电视，手机出现的那个时候一定出现很多你这般的人，过早被影响。却毫无声息，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
怀疑是一片池塘，鱼虾密布。溪水缓缓地流动，一只鱼跃起，溅起水花。
对
水花溅起，瓶子被洗得干干净净，他把那朵玫瑰花插入瓶中，四周的杂物在花的出现变得卑微龌龊，他于是清理杂物，粉刷房屋，恍然一新的房屋让他羞愧，他打理好自身，很快，街道上的所有住户在他影响下改变。这是一个庸俗的故事，之所以想到这个故事，是因为他内心的苦闷往往来自于一个念想，他自以为这个念想会像那株玫瑰花一样。在他定下来这个念想之后，梦悄然而至，那铁索桥与落木江水渐渐成为他的家园，如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他无数次寻觅类似的景物，却如再寻桃花源的渔人行迷不知其所。在漫长的寻找中，景象铺陈开来，细节被慢慢填充，他愈发明白文学是一种上瘾的药，被吸引住，如同殉道者，为之折躯。同时，被迫进行对事物的思考，观察。
溪水仿佛到了尽头，人渐渐多了起来，你看到一个球落入了网中。
尾
出
在球落入网中那一刻，一场丧礼便不可避免得到来了。他看见一个棺材被抬出，厚漆的棺木里有声响传出，抬棺的人混若不觉，你听见棺木里悲愤的喊叫，透过木头看见七条铁链缚住的赤裸的女尸，她招手，你明白她无辜被束缚，却难以向前解救，于是你呆呆的跟随他们。他们漫步跨过城市，走向荒凉的山，山上的植被稀少，土块干黄。掘墓人依照早先画好的石灰的印迹，铲除了杂草和树根。他们在开始落棺之前，在长方形的坑印上撒满了纸钱。几个阴阳先生在旁若无人地念颂，为死者祈祷，大抵希望死者早日脱离苦海。可笑的是死者噗通的撞击木板，哀嚎，四周人充耳不闻，马上一些衣冠绚烂的人登场哭嚎。在地平线遥远的喘息中，由远及近的嘈杂哀号吮吸黑夜的剩余部分，大批人过来送葬，他处在人群中，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人打听死者，再听来名字后哀吊不已，几个浑身黑衣的人分发白花，在轮到你的时候，恰好尽了。
无数人哭泣，伏地，你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借着黄昏的光你看见墓碑的前几个字，惊讶的发现卒年不详。在质疑的同时，你被赶出送葬队伍。你离去的时候惊异于他们为不曾死亡的事物哭泣并埋葬。
夕阳转瞬即逝，你匆匆回赶，路过一家店面，驻足休息。店内人看了看你，继续交谈，他们似乎不懂得隐瞒，声音高扬，谈得内容无非是坊间传闻，那些反复出现在九流报道的消息被他们多次提及。
他觉得无趣，扫视店内的布置，发现店中的柱子，墙壁，地板都有磨洗的痕迹，隐隐约约的字迹几欲脱出，莫谈国事。茶馆依旧存在于眼中，你便打算谈谈其他东西，文字艺术，却少有人问津。一楼的客人大多无不醉心于小道消息，他们于明星的举动、风流韵事乃至多次重复理应无趣的事情鼓且舞。二楼的客人你只能窥见他们偶然一出的身影，楼下的人群中莫名其妙的有人欢呼雀跃，讲述楼上人的英姿故事。渐渐有人不耐烦了，于是，他亲眼看见大多数人对着一些并不存在的牌位，靶子叩首或击打，精力耗尽后又是一番小道消息的交流。间或有人推杯离场。很快，一场戏剧在店里上演，他们整齐划一，手中握住酒杯，饮鸩止渴。你慌忙退出，门外明月如焚，你困倦了，睡意涌上来。
对
睡意涌上心头，他的梦悄然而至，如同窗外此刻的细雨，慢慢侵蚀他的脑海。女尸不停的招手，他面色赤红，裸露的躯体对他来说如同可怕的诅咒，让他目光不能偏移。那七条铁锁在他偶然一望中，变得可怕，七条铁锁布满青苔，如同另一种梦，他清晰的明白，这个梦仅仅只是一个补充，女尸便是他的桃花源，铁锁桥就这么展开，他回忆起了过往，在一首诗的末句，他总是将句子记错，把几回青琐点朝班记成几回青苔点旧桥。
他醒来，茫然若失，清楚的知道文学也是一种鸩，只是过分苦涩，也更容易让人回光返照看见他的梦。他起身在这个即将离去的房间写下此刻的忧郁，把它埋放在玻璃板下。波德莱尔的诗句从记忆的冰凌中飞起，穿过他的脑海，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
赘语
他将他的过往片段写成了一首七律却又随手删去，在墨迹之下写下了李义山的《锦瑟》，这不仅仅是那个人对爱情的追忆，更是心中无限的苦闷的表达，他注视着这诗，无限的回环，时间的交织，迷宫一样的困住了他，他的命运掩埋在一首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