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旧事之文佩
前情:http://www.jianshu.com/p/00b256a805b4 汪家旧事之倩娘
天启元年,新年,苏州府。
吴趋坊一带多民居,乍看之下很是普通,平民百姓生活期间,穿衣吃饭,讲张闲话,或是聚拢到一起,喝一杯茶,听一回书,说说今朝天气,邻里消息,偶然有人说起朝廷局势,北边动乱。大家也不大关心,仿佛远在天边的事情。
宝林寺前今日十分热闹,一大早停了几辆马车,又有几位书生打扮的人出入,据寺前卖鲜果的林阿婆讲,还有几位标致的小姐,施施然走过,似乎都往里面的文家去了。怕是有什么大事。
“阿婆,问问看,这文家花园怎么走,绕了半日都没找到。”
林阿婆回过神来,眼前站了一男一女,都是少年模样,问话的是一位公子哥,斯文有礼。
“哦,今朝许多人都往文家去呀,喏,往里走,第一个弄堂,右手边拐了就是。”
少年人拱手回礼,拉了身边的少女一起离开。
林阿婆看她少女并未做妇人打扮,应还是待字闺中,心想,这年头小后生们都如此了,真是世风日下。
这一男一女正是汪倩与弟弟宗君,两人应文府邀请,前去参加新年的同期曲会,倩娘本不肯来,怕自己露怯,宗君却说不妨,连哄带说地拉了她过来。家中近来事务繁多,大姐冬至前后生下一子,算是汪家第一个孙辈。汪家办了满月酒,又忙迎新事,汪先生不惯操办这些,已是焦头烂额,自汪家女主人故后,家事多由长女汪婉主持,如今她坐月子,人又虚弱,便交接了二妹汪妙去做。倩娘和宗君也帮着分担些,直忙到了上元前才脱出身来。
说是府宅,其实也不算大,被裹在民居之中,不很起眼。城内林园遍布,中等人家大都修了花园水池,亭台楼阁以供消遣,有些闲置的,若想进去,交点铜板与管门之人,也可进去游玩半日。这些都是宗君告诉倩娘的。
两人走到门口,递了名帖,随了引客的侍女进去。
过了细细窄窄的甬道,穿一个小门,就是文家花园。年中时分,花木萧索,满目冷寂。倩娘抬眼,却不料,园子里红男绿女,妆点一新。今日说是曲会,也算雅集,各色人有,倩娘看见几个书院的学生,还算眼熟。她又看女宾,却都是陌生面孔。
宗君被几位书院同学拉到一边喝茶聊天,倩娘怕人多口杂,说些闲话,便自己走了。
主厅边上有小厅,倩娘要了一杯热茶暖身,看见有人作画,不免上去看。
是一位女子,着一身素白缠枝莲大襟长袄,长衣之下掩半截胭脂色红裙,甚是窈窕端丽。她正描一幅花草,下笔轻柔,走线连贯,点染均匀,过程流畅。倩娘又看她执笔的手腕,纤细却有力,悬停纸上,始终未坠下半分。
花草图成,彩蝶翩翩于上,清香已透。那女子凝思良久,题签落印,倩娘靠近一看,文佩。原来是文徵明先生后人,深得家传。
倩娘看得入神,赞叹不已。文佩察觉,问:“这位姑娘可也懂画?”
“只是看看,不大懂的。”倩娘退后半分,有些含羞。
“不要紧,看看就看看嘛。”文佩轻笑,“敢是来参加曲会的吧,女宾在我这儿签到。”
文佩指了指桌边,已有人签了名字。倩娘并未犹豫,接过笔,俯下身,在纸上慢慢写下自己名字。
汪倩。
竟有几分褚遂良的笔意,文佩暗叹。
曲会设在水阁上,文家令人打开轩窗,园中景物尽入眼帘,年中,走廊与亭台各处挂了彩灯,天气虽冷,但眼福不浅,倩娘与宗君坐在一起,面前摊开曲谱,两人学曲不久,尚丢不开这包袱。
先由主人开场,今日主持的是文震亨先生,文家声名显赫,自文徵明先生起,文泽三代,家风承袭,文脉不坠,深得苏州士人推重。如今这药圃即是他家一处花园。
文先生体态微胖,不似画像上他祖父那般清瘦,倩娘看见文佩也在席间,端容而坐,不免多看几眼。文佩也看向她,眼光递来,似是相邀。
开场第一支是《寄子》,由文先生与其子文乘同唱,文乘十一二岁年纪,与二弟孟君年纪相仿,唱起来有板有眼,规规矩矩,只是少些曲情。
[胜如花](外)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贴)只因他义属君臣(外)反教人分开父子(贴)又未知何日欢会(外)料团圆今生已稀(贴)要重逢他年怎期(外)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贴)禁不住数行珠泪,(外:儿吓)羡双双旅雁南归。注:外是老生一种 贴 行当 这里是未成年的小生
戏里唱父子情深,料团圆今生已稀,要重逢他年怎期一句,惹得倩娘有些难过,偷偷低了头,抹了眼泪。
第二支即是文佩小姐的,她却不单是坐着拍曲,与身边的笛师耳语几句,起身到了旁边空地,微微整了衣饰,从袖中抽出小扇一把,又示意笛师起腔。
曲子一起,曲调已成,宗君附在倩娘耳边说:“是懒画眉的调子,我吹的也很好的。”
倩娘会意,既是懒画眉,多半是牡丹亭中的寻梦了,这也是曲会上常见的曲目。
月明云淡露华浓……
谁料想那文佩姑娘做的是小生的身段,迈的是小生步法,唱的并非那花园中寻梦的杜丽娘,而是《玉簪记》中悲秋的潘必正,折扇开合,竟毫无脂粉气,身形挺拔整肃,俨然一个男子模样了。
众人不敢发声,屏气静听。倩娘细细看她的手眼身步等处,动静得当,毫无破绽可寻,又听她咬字落音,几无差错。宗君亦是听痴,一手跟着叩拍,目不转睛。
这样的功夫俨然胜过寻常曲人了,又是反串男子,清正文雅,温润可爱。
一曲终了,文佩以女儿姿态行礼,众人恍然梦醒,渐渐出得戏来,一时喝彩声迭起。
文佩一一还礼,却还淡定自若,道:“多谢曲友们抬爱,可惜今日没有可以对戏的旦角,不然可将一出琴挑唱完呢。”
“佩娘,你且给他人留些退路吧,你若唱完这场,谁还敢再上,自讨没趣。”文震亨先生笑道,“你是有行家指点的,能戏不少,我们这些平日只唱清曲的,只能坐在冷板凳上,摇头晃脑而已了。”
“诶,此言差矣,魏良辅先生当年曾说,士大夫唱曲不比惯家,要恕:听字到,腔不到也罢,板眼正,腔不满也罢。意而已,不可求全。”
“正是,曲人自是重曲,伶人才重戏。各有所长。”
倩娘听了,心下不满,文佩唱作俱佳,是当得起夸赞的,如何还遭暗讽,又是这士大夫的迂腐眼界作祟。她又看文佩,她倒还好,下了场,回到席间,与人谈笑风生,不以为意。
气氛略凝滞了一会,陆续又有人唱,有些曲子不熟,幸好还有曲谱可对。
倩娘不知道,自己低头时,文佩的眼神似有若无的飘过来,却很快又隐于扇后,,和烟和月,不分明。
待到人都轮了一遍,倩娘和宗君便成了落单的。
“两位小友静候多时,可有准备好呢?”文先生抿了一口茶,笑眯眯的,“今次请的可都是各曲社的翘楚,可莫怯场哟。”
倩娘是准备过的,且有好几支曲子在胸,她与宗君商量一番,定了曲目。
宗君取了笛子,略吹几声定音定调,眼神示意倩娘可唱。
众人纳罕,原来还自带了笛子,算是有备而来。
【朝元歌】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倩娘将曲谱抚平,清了嗓子,手指叩桌面按拍,启口而唱,唱第一句时有些不稳,待到恨字收音,气息略回,下一句云心水心才入佳境,倩娘音色清软且糯,腔如碧波春水,声如幽谷莺啼,流丽悠远,清柔婉折。宗君和笛也好,引导节奏,却不喧宾夺主。
过程中倩娘一直不曾抬头,怕见众人目光,直至曲终,才起身作揖,她习惯行抱拳礼,还是跟宗君学的,借此看了一圈在座之人,并无难耐之色,才轻松了些。
这日曲会结尾,大家合唱一支《倾杯玉芙蓉》:
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故国休回首。为甚的别了香闺,辞了瑶台,冷了琵琶,断了箜篌。怎禁的茄芦塞北千军奏,怕见他烽火城西百尺楼。似青青柳,飘零在路头。问长条毕竟有谁收?
多年后倩娘仍记得这次曲会,文佩拔得头筹,而她也脱出众人,在苏州城内名气渐成。
倩娘与宗君信中曾说:天启元年的文家曲会,文佩因朝元歌与我定交,引为知音,成为时常往来的曲友,有人跟我说她少时恋慕优伶,做出私奔之事,家人不齿,叫我不要和她往来。我听过就忘的,照样与她一同演戏,只叫那些老夫子们莫来看罢了。至于日后她来我家做闺塾师,又是另外一段了。谁曾料想,她竟差点成了我们的继母。为此姐姐们闹得不可开交,与父亲一度失和。
宗君回信:那日曲会上,你唱的确实不错,连我也心悦诚服,想是你的用功和天赋呢。如今,时过境迁,想想当年苏州曲事,真是恍若隔世了。如今虽有曲会,曲人却凋敝许多,你也不在,大家也都兴致淡淡,我笛子也懒得吹了。至于文佩先生,她自离开苏州,就音信全无了,听人说她曾寓居杭州一带,买舟湖上,与人诗词唱和。又有人说,她已蒙受度脱,入了道门,有人曾在青城山见过一名女冠,自号寒山道人,行止容貌极似文佩。
倩娘得信,想起随身带着旧人手迹,遂翻箱寻找,当年文佩所画的几幅花草与山水幸而还在,也未破损。于是一一检点出来,铺在桌上,画自如生,签印尚存,记得当年文佩离开汪家,将一些随身之物交给自己留念,说要一人游走江湖,看遍软红。
倩娘想,道家自在方外,若能借此逃过甲申之难,也是好的。寒山,即是苏州的地名,应该就是她吧。
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故国休回首。倩娘亦还记得当年大家合唱的这支曲子,没想到真是一曲成谶,当年的药圃主人文震亨先生在甲申之变的第二年绝食而死,而自己真成了青青柳,飘零在异国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