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人物|“浪钵”
沙县城关南门葫芦小巷一男子叫“浪钵”。因从小到大人都叫其“浪钵”,大名已不知为何了。
此地居民多以种菜为生。“浪钵”虽出生于菜农之家,但因终日游闲,并不识得稻粱菽麦黍稷。
又因其躲过风吹日晒雨淋,三十多岁了皮肤仍像那春天剥去皮的笋似的,白白嫩嫩。头发乌黑如墨,每日梳洗得规规矩矩,并一律往后撩,露出全额。发胶每日也必不可少,抹得满头油亮光滑,苍蝇都落不住脚。
其身板挺直,口阔鼻直,可眼珠子倒不大,也不太亮,却很勤快,滴溜滴溜地转来转去。穿衣也讲究,纵是三伏天,菜农们都袒胸露臂图凉快。
他可不,仍是一身挺括括的白衬衣,扣子仅余脖下一粒闲着,其他的一律忠忠实实地在岗位上,下衣角还认认真真地扎进黑色的裤腰里。脚下蹬着的必是白色旅游鞋。出巷走到街上,总以为人民公仆深入群众作嘘寒问暖。
“浪钵”不轻易出声,倒不是他人贵而口贵,是因为结巴。他的结巴忒顽固,急结巴,不急也结巴,一结巴必引人笑,所以他闭口为安。
但“浪钵”在赌场赌博的时候不结巴,无论赌局如何紧张激烈,口齿均伶伶俐俐。不知是为治结巴还是嗜赌,其日日泡在赌场里赌博。
无劳动无收入,连妻儿都由父母养着,那“浪钵”的赌资怎么来的?主要是从他父亲那里所得。他的父亲每日早上卖菜,下午种菜,并掌管着卖菜所得之钱。他母亲只管做饭洗衣,不管钱物。
“浪钵”将他父亲的钱袋子掐得十分准,老人10:00将菜卖了,“浪钵”准在10:01前站在老人面前,伸出手,老人好像鱼鹰对待主人似的,诚诚实实地将口中捕获的鱼吐出来,把钱悉数递给他。
老人为何如此“配合”“听话”?是因为“浪钵”抓住了他的软肋,老人要是不“配合”、不“听话”,他要不就砸家里的锅,要不就狠揍自己七八岁的儿子。
家里锅被砸,在沙县民间既是很不吉利的大忌,也是奇耻大辱,若你与人结仇,有狠劲闯进人家中,将人家的锅砸了,那你就赢了。孙子则是老人心尖上的那块肉,孙子嚎叫一声,老人心尖就被刀剜了一下般的疼。
卖菜钱是日常的小赌资。一年中偶尔也有大额的。就如他们家门前的沙溪河,平常大多时间只平平静静地流淌着,但每年端午节下暴雨或上游水库放水时,也会有几日浪高水急的。
他老父老母有养猪。这猪是用剥下的一片片菜叶梆子养肥的。农人养猪的方式大抵如此,因此老人说,那猪换来花花绿绿的票子,就是用一日日一分分硬币一个个垒起来的,意思是一点点地捡,集腋成裘。
卖猪的日子,“浪钵”的腰板子特别直,头昂得特别高,赳赳地走出小巷。数日后,才见他回家。当然,回来时,出去时的那股精气神也泄尽了。
不过,他们家的猪也不是一定得等到养肥了才卖的。有一回五月,雨一直下,地上的菜生生地被涝死,连卖菜人的餐桌上都青黄不接了,“浪钵”父亲几日都没上菜市场里去了。此时,他们家的猪即要到百斤,正是大长膘的时候,没菜卖,猪吃的烂菜叶子倒不缺。
“浪钵”要把这正长膘的猪卖了。他父亲这次硬气,不肯。“浪钵”也硬,不达到卖猪目的不罢休,他冲到巷子老墙下,扒下两块砖头,闯进厨房,砖头毫不犹豫地朝锅砸去,“嘭”地一生,锅里的水溅起几滴,其他都“噗”地漏到灶膛里了。
“浪钵”父亲边跺脚边“你这板仔、你这板仔(沙县方言,“逆子”的意思)”地骂,但就是不肯卖猪。
“浪钵”的儿子这回机灵地藏起来了。但他还有法子,他掏出打火机,说要点了房子。这木头房子不仅一点就着,还不是独门独院,一植连着一植,就像曹操赤壁下的连环船似的,一烧起来那可是一片火海。
邻居悄悄报了警。“浪钵”在派出所交出的打火机是个没了气的,他交代,只是想唬一下老头子,知道要是真点了那是罪大恶极要蹲班房的。
但那猪最终没逃过命短的宿命。从派出所出来三五日后,“浪钵”趁他父亲去种菜之机,拿把刀将猪捅了,弄到市场卖了。
“浪钵”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父亲大病卧床,家里实在是没有可卖的东西了。但“浪钵”也没闲着,依然日日到赌场里面转,里头都是江湖的人精,当然不会给他空手套白狼的机会。他下不了手,就看。
一日,赌场被派出所一锅端了,众赌徒证实“浪钵”确无下注参赌。仅观若要处罚竟无法可依。问其动机,其称无钱看人赌也其乐无穷,等人都散场了,去摸摸那还有余热的牌,则更是心满意足了。
惊恐没两日,“浪钵”又游串于赌场。一日,突闻楼下古乐喧天,原来是一老寿星驾鹤西去了,孝子贤孙们给办盛大的出殡仪式。没想到,这给了“浪钵”“致富”的启发。
“浪钵”弄了套麻布孝衣披在身上,腰里还正儿八经的系上一条草绳,哀戚戚地走进西门副食品批发市场。分别给几家烟酒批发店老板哭称,其父突亡,家中无钱办丧事酒席,恳求赊些烟、酒等,酒席办了自有礼金可收,届时一定奉还。帮救这急,他本人和其父在天之灵亦是对老板感激不尽。
这还能有假?
“浪钵”将赊得的烟、酒、花生、瓜子等的,拉到南门副食品批发市场,分别给几家烟酒批发店老板哭称,其父突亡,家中无钱办丧事之酒席待客,这些亲友送的烟、酒、花生、瓜子等,贱价售予,以求换得真金白银,好早为老人入土。
又是哭,又是作揖的,其情也悲,其意也真,其声也哀。物便轻而易举地变成了钱。
“浪钵”此举亦打破了县城人的思维想象力,原来还可以这样进行“资金运作”的。
野百合也会有春天。“浪钵”命运大转机于三年前来了,此时县城的房地产行业如火如荼,“浪钵”他们家那一片住宅区紧望着沙溪河,此段河水平整如镜,河对岸奇峰叠翠,晴日毓秀清明,起起伏伏,如龙游奔突,祥瑞无边;雨天云遮雾罩,朦朦胧胧,似水墨氤氲,诗情画意。要是扒掉盖成高楼,户户都是美不胜收的江景房,必大卖。
开发商一来谈,“浪钵”第一个跳出来支持货币补偿式拆迁。168万拆迁款一到手,倏地,当日晚他就不见了,然后就再也见不着他的影儿了。
有人说,即来的“扫黑除恶”让“浪钵”无处可赌,他不得不金盆洗手,住进市里的一个高档小区里,深居简出;也有人说,他在一夜之间输得精光,以桥洞为家,昼伏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