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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玫瑰

2024-06-05  本文已影响0人  咸蛋螃蟹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五期·成长

  ⑴

周妍看见母亲任晓月擎着一支玫瑰走进屋,唇角眼角都是微笑,她没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嘴微微张开,瞳孔放大。那只拿着玫瑰的手手背青筋凸起,好像拿支玫瑰花了很大力气。

母亲只看了她一眼,就抿住嘴垂下眼帘目光罩住了玫瑰,那鲜艳的红玫瑰像一个燃烧的火焰,点亮了她黄白的脸,她的脸有了淡淡的红晕,眼角的鱼尾纹也生动起来。

“你今天下午没课么?”母亲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刷地闪过去了,刹不住的光芒。

周妍看着花:“那是玫瑰。”

她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又落在花上,花发着光一样又照亮了她的脸和眼。

母亲穿着一件中袖的细暗条淡紫色褂子,上面缀着小朵的碎花,白色中裤,足蹬一双黑色凉鞋,短发,耳边的头发别在耳后。她今天看着年轻多了,周妍看着母亲从她身边擦过,走向房间角落她的行李箱。一个蓝色帆布的行李箱,当年她上大学拎着来这个城市的。后来母亲也用它拎着衣服来到这里打工。

“小妍,我和你黄叔上午刚领了证,我现在搬过去。”母亲背对着她时说,走过去把箱子拎了一下确认是空的,把花伸到鼻子底下嗅了一下,走到桌前,拿了张抽纸擦了一下桌子,把花轻轻地放在桌上,好像那是一朵易碎的水晶花。然后把灰色的挎包放在椅子上,包像一个疲惫的人瘫软在椅子里,带子无力地顺着椅脚垂了下去。

我黄叔?他什么时候成了我黄叔?周妍看着那玫瑰,觉得红得十分刺眼,花朵不大,花瓣外卷,肯定是打折的花。

那个黄叔,和母亲在同一家医院做护工。是她见过的第二个母亲身边的男人,他曾在周六下午送母亲回来,中等个子,整个人都蜷缩着伸不太直,圆脸圆眼睛,一笑一说话,大圆眼睛周围就是一圈圈的褶子,那张脸就是个惊诧的涟漪。一点预兆都没有,母亲要去跟他过日子。

周妍站在那里没有动,心里翻着浪,嘴上什么都没说,看着母亲收拾东西。任晓月仔细折叠着她的衣服,正面铺开,抻平,把领口袖口都摆正,翻过去,再铺平,把两边肩膀后叠,又从下摆叠起,叠两次,翻过来,衣领稍微翻开压平。那些灰色的黑色的酱色的衣服,在她手下好像是珍贵的晚礼服,一件件都摆正平整后放进箱子里。

收拾好,她拿了一套衣服走进卫生间,门被轻轻带上,迟疑了一下,关严。周妍似乎听见她窸窸窣窣地脱衣服,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脸上的光彩。水哗哗地响起来,哗哗地溅在玻璃门上,像雨天外面雨搭子的声音。

今天她洗得比较久,周妍一直盯着卫生间的门,毛玻璃,一个个的冰花,没有颜色。门开了,任晓月用毛巾围着脖子,头发梳好了,黑黑的薄薄的一层贴着腮帮子整整齐齐地滴着水。

“我给你吹吹头发。”

周妍进了房间,从床头柜里拿出吹风机,走到餐桌边,插了电源,让母亲坐下,伸手撩起母亲黏湿的头发。

“妈,他配不上你。”

“他挺好。”

周妍按了电吹风的最大档的按键,让轰鸣声盖过自己的声音,他真的不配。

母亲的头发变得温暖柔顺,周妍关了电吹风。母亲站起来,拿起挎包,把散落在各处的她用的梳子夹子牙刷润肤霜护手霜收进包里,张望了一下,一手拉起箱子一手挎起挎包,走到桌边拿起玫瑰,那只手按在挎包上,让花朵斜斜地开在她的前胸下,她抬头对周妍说:“我走啦,下个月的房租我交了,回头那边搞好了我打电话给你。”

箱子的小轮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持续响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周妍跟在后面踩着咕噜声,牙齿发酸,发觉自己牙齿咬得太紧了。

母亲的背影在人群里穿梭,跟她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箱子不时颠簸一下,发出一声短暂叹息般的响声。母亲丝毫没有听见,在人行道上在斑马线上,一心一意地向前走,她从没有这样勇敢过。

到了地铁入口处,任晓月站住了回过头,看着周妍说:“回去吧,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

周妍站住,看着母亲进了地铁入口,站在电动扶梯上,然后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

她的悲伤一点点地浮上来。

转过身,迎面走进人潮汹涌的大街,周妍逆着人流行走,每个人经过她旁边都熟练地避开她,一个白眼都不屑给她,他们都不知道她满心悲伤,她被自己的母亲抛弃了,没有家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旁边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小孩,那个小女孩用着很大的力气拽着妈妈,小女孩身子倾斜偏离到周妍前面,软乎乎的脑袋和头发擦过周妍的腿,酥酥的热热的。小女孩的裙子拖在地面,转头向上对着母亲晃着脑袋笑着,两个小辫子一跳一跳的。

那个父亲满眼都是笑,对着孩子说你看看,你撞着阿姨了。孩子只是拽着母亲的一只手在那打转,转过来时对着周妍灿烂地一笑。转过去时碰她父亲的腿,她父亲就弯腰用手去护她的头,孩子柔软的头在父亲大手里时,格格地笑起来,难怪说孩子是花朵,笑得真像一朵花,是属于年轻妈妈的玫瑰花。

她却从来不是。

绿灯亮了,小女孩拽着母亲就走,父亲在旁边亦步亦趋地护着,周妍站那里痴痴地看着两大一小的背影。

她隔着薄薄的一层水雾看着他们走远,人群像潮水,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地从她身边流淌过去,她伸出自己冰凉的手,穿过温暖的空气,搭在了旁边的灯柱上,也是凉的。

她好像也对母亲伸出过她的小手,她记得,牵她手的是外婆,外婆的手长满了老茧,刚洗过,总是凉的。

周妍回到出租屋,屋子少了件行李箱和几件衣服,空了。她失神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玻璃门上墙上有许多水珠,还有一条条蜿蜒的水痕,像母亲的眼泪。

母亲为她流过泪,她记得。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慢慢流了出来,然后变成哗哗的声音。

“她也不要我了。”

她怎么就不要自己了?周妍几乎站不住了,软搭搭地回到卧室。这间卧室有两张小床,一横一竖,她和母亲的,经常她过来的时候,这床也是空的。可是现在母亲的床上没有了床单和毯子,只剩了一张床垫,上面还有斑块汗渍,一朵朵灰色的花,母亲留下的花,她彻底走了。

任晓月结婚了,太突然了,一声不响地,没有透露一点,没有要自己一起去见证一下。是为了甩掉自己吧。

她是不想要自己。

也许很多年前她就不想要自己,自己只是个意外。再怎样,那个黄叔也配不上她啊,有点佝偻的身材,一笑满额头满脸的褶子。

周妍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有着她喜欢的标准身材,略瘦高,走路时有点漫不经心地摇摆,白皙的脸上总是写着厌倦。

她想起父亲多年前的模样和神态,那时候她总是偷偷地在远处凝视着他,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酒,喝酒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厌倦。

她很努力地让父亲喜欢她,让母亲高兴,最终他们都不要她。

她抬起泪眼,是自己不够好,父亲才走的,可是母亲,她都拿奖学金了,她为什么也不要自己?

任晓月,你配不上父亲,所以他离开了你。

那不过是朵玫瑰,你就离开了我。

她在屋子里沉睡了两天,不分昼夜,醒了就泡面吃,然后接着睡,她想她病了,病了她会回来。白天的阳光依旧走母亲的床上经过,那朵汗渍的花也模糊了一些。夜晚的黑浓浓地包裹着她,也让她的痛化不开,她想起那张花一样的笑脸还有一朵玫瑰,一个男人送给母亲的玫瑰,她被刺伤了,母亲选择了一朵即将衰败的玫瑰。

早晨的阳光再次走到她的床前,她闻到了方便面的汤水发出了酸腐的味道。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凉凉的,她没病。

她爬起来,用手把头发拉拉直,背着小包,在外面电话亭跟老师请了假,赶回乡下外婆家里。

这世界上,她还有一个怀抱。

外婆的小屋倚在邻居的三层楼旁,周妍第一次发现那个小屋像外婆一样瘦小寒酸。

小屋的另一侧有一块菜地,外婆正在整理土地,边上有几棵玉米和南瓜丝瓜,都长到她的膝盖高度,绿油油的。

外婆穿着小镇上买的那种花褂花裤,繁花似锦,从她肩膀上一路开下去,风一吹,花儿荡漾。她眯着眼睛看过来,用手摸摸头上仅有的几根银发,那几根头发还在不同的板块上。外婆看着周妍张开几个错落的牙齿笑着,从地里走过来,花朵颤动着,一边伸手去抿吹到眼前的头发,把快掉的发夹拿下来又重新把额前头发别上去。

周妍直盯着外婆,外婆这么老了,脸上没有一点伸展光滑的皮肤,她还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喘气声。她张了张嘴,眼泪就渗满了眼眶。

“小妍,”外婆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一边喘气一边说,“我小妍来了,进屋。”

她只是外婆的小妍,眼眶里的泪满了,溢了出来。

“任晓月结婚了。”周妍跟在外婆后面,外婆的小腿骨大腿骨像两节竹竿,在花衣下摇晃,脚步却轻,周妍的脚步有点杂沓,差点踩着外婆。

外婆从竹篙上拉下一块毛巾塞进她手里,拿起桌上的热水瓶,把一个盖杯涮涮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说喝吧。然后扶着腿在一个矮木椅上坐下。

“她也该结婚了。”

周妍擦了眼泪,看着外婆哽咽了一下,说:“我说过我会养她,那个人根本配不上他,她不可能喜欢那个人。”

“养她?你说话口气跟那个小周一样。”外婆哼唧了一下说,“她跟我说过,那男人看着是比不上小周,人实在些,挺好。你妈年纪不小了,有分寸。又不是没吃过亏。”

外婆说的是吃过小周的亏,她每次说到小周就哼唧一下,表明她对小周的态度,小周是周妍的父亲。

外婆说,记得小周第一次来,晃着头淡淡地笑着说以后他养晓月,连我都不用做事了,他养起来。我想拦的,看你妈那样子就知道拦不住了。你妈当时仰着小脸只看着他,那时候你妈小脸真好看,从没过那么好看。我说不用,你养晓月就行,不用管我。

外婆喘气停了一会儿,说,你妈喜欢他,死心塌地地喜欢他,书都没念完就跟他走了。我总觉得他眼里有东西没看透。

后来晓月怀孕了,告诉他,他说这么年轻,急着要孩子做什么,他不要。晓月就没要。

到了你,晓月问我怎么办,我说回来养胎。生下你的时候他来看了一眼说丑死了,他不要,就走了。

周妍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不可能,怎么有人不要自己的孩子呢?他是我爸爸。怎么可能不要我。”

小时候,周妍待在外婆这里,偶尔妈妈把她接到遥远的城里去,她记得要坐很长时间的车,从白天到黑夜又到白天,一路幸福地咣当咣当着。在一座弥漫着淡淡米黄色阳光的城中高楼里,周妍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瘦高的个,白皙的脸,他看了她一眼,顿了一下,眼睛深深的,周妍想起他的眼睛,心里微微被刺了一下。

父亲晃着头走进卫生间,周妍记得他的上衣后摆也晃着,父亲大声地漱口,然后走出来,又看她一眼,皱眉,在桌边坐下,翘起二郎腿。

母亲笑着端菜拿酒瓶酒杯拿碗,父亲端起酒杯的时候,母亲把周妍抱到桌边让她坐上椅子,说妍妍乖爸爸就会喜欢你。周妍紧张地看着父亲略前倾着头,闭着眼睛,把酒杯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她听见呲溜一声,然后他张嘴哈了一下,睁开眼睛,并不看她,她有点失落。

母亲赶紧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红润肥厚的肉放进他的碗里。周妍咽了一下口水,看着他夹起那块肉,半眯着眼,张开嘴,咬了一半,油汪汪的肉汁就布满了他的嘴唇和牙齿。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周妍记得自己一下子体会到春暖花开的感觉。

那天,周妍吃了一块肉,油润香甜。记忆里那块肉滋润了很长时间,她要乖,爸爸会喜欢她。

外婆指指桌上另外一只杯子,周妍把杯子端给她,外婆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从她口角边流了下来。她喘口气擦了擦。

“你爸不想要你,”外婆说,“这么多年,你心里清楚,你妈也清楚。”

周妍全身酸痛,双手伸到桌子上捧住茶杯,杯子热到烫手,她紧紧扣住,杯盖微微作响:“不可能,他对我挺好。我妈说我不乖,成绩不好,他才生气走的。”

“那是你和你妈自欺欺人,你们心里是清楚的。”她哼唧一下说,“他家人不要他,他不要你们,他窝囊。”

不可能。

“女人都会哄着自己过日子。”外婆又哼唧一声,“可哄不了一辈子。”

父亲是外地人,外婆说他毕业后开始和人合资创业,有了点资金,后来单干。和母亲在一起几年后,事业越来越暗淡,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她说他就是个可怜人。

父亲自小被祖母丢下,祖父在外打工把他丢在老家,只会往家寄钱,往往几年才想起问问儿子读书怎么样。周妍想到祖父祖母这两个词都觉得干巴巴的。

“他自小等于没有家,也不想要家。你妈跟了他那么多年,大概心也伤透了才慢慢想明白的。”

周妍不明白,还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周妍考得不好。她讨厌母亲紧张又沮丧的样子,好像分数低了进不去好学校天就塌了。每次考试都这样,天也没塌下来。

她待在外婆家,除了上学她都待在外婆家,她和外婆一起种菜捉虫子。夏天真长,外婆家天上有星星地上有萤火虫。有时候她也想父亲母亲,想着他们会不会想自己,要来接她。

开学前她被母亲接去那里,一天在外玩耍回来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哭,一看见她母亲哭得更厉害了。说你以后怎么办,去了那个破学校,以后读不上大学,脾气又不好,只晓得玩,以后怎么办。

她的父亲在桌边喝酒,桌上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酱牛肉,只剩了一点点。他咀嚼着花生米咯吱咯吱地响着,间隙里是母亲抽泣的声音,母亲又哭着咕噜了一声你以后怎么办,她看着父亲皱着眉把杯子在桌上一顿,转头对着她俩吼了一句:“嚎什么嚎,那么没用,不如去死。”

他放下杯子,满脸的厌倦。

当时杯子里的酒跳了出来,灼痛了她的心。死那个字也刺痛了她的神经,她跳了起来:“不就是分数吗?我以后考给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只一眼,她看见了亮光一闪,那眼皮很快又耷拉下去了,他拿起筷子在盘子里夹花生米,那粒花生米从他筷子下面嚓蹦出来了,他又夹起另外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咯吱。

那光亮又在周妍的心里闪了一下,他是她的父亲,他不会是外婆嘴里那样窝囊的人。他不会不要自己的,他的爱是与众不同的,母亲才那样喜欢他。

那天,母亲吃惊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脸上睫毛上都挂着泪珠,看看她又看看他。周妍扭过头,走进屋里,把门关上,砰地一声响,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屏住呼吸听了一下,外面没有声音,她心里那些小烫伤好像舒服多了。

周妍上了一个很一般的中学,就是一般的中学,每个孩子似乎还是家里的宝贝。放学的时候,外面车山人海,都是家长等着自己的孩子放学。

周妍直接从人群里穿出来,昂着头走去公交车站,只是晚自习回来,她在公交车站的暗影里看着校门口人声鼎沸感觉有点凄凉,每次上公交车,她都装着大大咧咧的样子。

中学里她一直憋着气想考个漂亮的分数和排名,想他们一起来自豪地参加一次她的领奖。

他们从没有去过她的学校。

中考,周妍的分数离重点中学只差一点点。外婆高兴地说考得挺好。周妍很失望甚至有点绝望,她想起他吼她那么没用,不如去死的话来。

夜里她睁着眼睛看外面,夜深了,星星也沉了下去,她想像着自己病了死了,他来迟了流下了悔恨的泪,他流泪了。黑暗中她摸着他的泪眼,她想笑,却哭了,只有黑暗。

那天晚上,她想象自己得了各种奇怪的不治之症,他们东奔西走无济于事,任晓月哭天喊地,他捶胸顿足,悔不当初,然后她自己心满意足地死去。

她泪流满面,好像自己真的快要死了,在他俩的怀里。

不知不觉地,她的脸上又有了泪。

外婆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又喘息着说,有什么好哭的,他们都是过路人,迟早要走的,还有我。你都这么大了,又读了大学,离了谁不行。再说你妈只是结婚了,又不是死了,还不是你妈。那个小周,有没有他不也是一个样?他要是像你这样哭都哭不完,你哭什么呢。你住两天,帮我挖块地出来,我去做饭了,韭菜炒鸡蛋给你吃。

人不能哄自己一辈子。外婆站起来摇晃着出去了,背后看着花枝招展的样子。

要是小周知道自己拿了奖学金考了研究生,他眼里会不会有光亮。

人不能哄自己一辈子,外婆说的是对的。他眼里不会有光亮的,这么多年来,他没有来看过自己,甚至没正眼看过自己几回。除了那一点亮光和那一声吼,她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更多的联系。

他是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外婆的意思,他有他的苦衷,他因为他父母的原因,他没有长大。她想要的,他没有。

高一的上学期,周妍住校,一直病恹恹的样子,冬天,任晓月回来了。她看着母亲的大背包,朝后面张望着。

她说她离婚了,其实,当初结婚也是两个人去登记的,离婚也就换了个本而已,正好女儿快考大学了,回来了。

外婆说,回来了也好,小妍大了,我老了,跟不上了。

外婆和母亲都轻描淡写,倒是周妍心里很难过,如丧考妣一样。父亲没有任何交代就消失了,以前至少知道他和母亲在一起。父亲不要她,对于父亲来说,她并不存在。

任晓月在周妍学校旁边租了房子住了,打点零工陪着她读书。任晓月能烧一手好菜,经常吃饭的时候,她勉励女儿要好好读书,她都这样说,为了你我连你爸都不要了,我只有你了,你可要好好读书。有时候,任晓月说着说着就小声啜泣起来,眼神也是灰色的,就像脱水的干花,颜色陈旧干枯。

那时候周妍看着任晓月那样心里就感动,一感动,就有了豪情,下定决心好好读书,以后养她,做他做的事情。

外婆听见了就哼唧一声。

外婆的饭菜很简单,蒸咸鱼,炒红苋菜,韭菜炒鸡蛋。外婆说,明天早上去买肉做红烧肉你吃。

吃了饭,外婆带着周妍整她的地。外婆总是喜欢整她的几块小菜地,好像这一辈子都在菜地里。现在的菜地已经很小了,植物依旧长得很快。玉米不断长出新叶子,下面的叶子渐渐老了,外婆就把它剪掉了。外婆比以前容易累,累了就扶着腰站着看看远处,累了的外婆显得更单薄,风一吹,她身子和身上的花朵一起颤巍巍地抖动。

外婆太老了,种地的活是费劲的活,也收不到多少东西,一点小菜而已。

外婆摇头,说她就喜欢种点小菜,自己能做一点是一点,就为自己自在。还有,你看它们,也很自在。

夜里,房前屋后都是虫子唧唧的声音,还有外婆的鼾声和喘息声,外面越来越黑,浓稠的黑。周妍又想起以前的那个不眠之夜,想着如果自己这时候得了重病,拿着研究生的通知书,任晓月会不会痛不欲生。

那支玫瑰应该萎谢了吧,花瓣应该是灰一样的颜色了,任晓月生命中的第一支玫瑰,是那个满脸褶子的人送的。

她咬牙切齿地笑了。

她听见轻轻的哎哟一声,然后是床铺辗转的咔咔声。寂静黑暗的夜里,这点声音像电闪雷鸣,立刻让人耳聪目明。

轻轻的哎哟和吸气的喘息声,外婆在床上翻着身,挪着脚调整身姿。

周妍走过去,打开灯,外婆的眼睛闪着光,说:“没事,就是腰疼,老毛病了疼疼也就好了。”说着,指指床头柜上的一个小梳妆箱,“那个抽屉里有膏药,拿一张我贴上就没事了。”

周妍帮她贴好膏药,在床边坐着,轻轻地帮她按压着腰,后来外婆把她手拿开,叫她去睡。她看着外婆把一只手垫在腰下,好久没动,呼吸声响起,不太均匀,停歇时间长的时候,周妍也停住,等着外婆的呼吸,虫子唧唧叫起来。

乡村的太阳醒得很早,周妍看见外婆嘴巴半张着一呼一吸,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外婆睁开了眼睛,看看周妍看看窗户,又把左手放到腰下:“这腰还有一点疼,今天不能下地了。”

“去医院看看。”

外婆说这腰以前摔过,医生说有点压缩骨折,也没有好法子,自己也习惯了它不时地疼那么一两天,贴贴膏药睡睡就好了。

“去和舅舅一起住。”

外婆笑,说自己也习惯了过自己一个人的日子,他们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日子,除非没有法子,不然她哪里都不去,跟谁也没有跟自己好,就是寂寞她也喜欢。

“小妍,昨晚没睡好吧,傻孩子,担心什么,你妈不要你还有我呢,外婆要你。再说了,你妈如果不要你那年还回来做什么。好孩子,要是不饿,把窗帘拉上再睡一会儿。”

睡醒的时候,周妍发现任晓月坐在外婆的床边,她惊讶地坐起来,任晓月还穿着那天淡紫色的衣服,慢慢地摸着外婆的腰,她仔细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脸似乎圆润了光滑了,还有隐隐的光辉,她想起那天母亲拿着玫瑰花的样子。

“你们饿了吧,我去烧饭。”任晓月站起身。周妍也下了床,跟着她进了厨房。

任晓月打开缸盖从米缸里量了米,一边淘米一边说,本来有些事我不想跟你说,你外婆说你大了,是事情和你有关你都应该知道。其实两个月前,你复试过了的时候,我打过电话给他。

周妍屏住呼吸。

打了几个电话才找到他,任晓月接着说,他在外打工,我说你考了研究生,他说哦知道了就挂了。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挂了,他什么都没有也不在乎什么了,你别难过。

以前一些事情我没有跟你说过,他是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的,我都想要的,我又喜欢他,以为能够让他改变心意。你渐渐大了,他还是那样子。

你原谅不原谅他在你,他一生都是那样了,他心里是苦的,事情做不好就使劲喝酒,醉了他更舒服。

“哦。”周妍打个哈欠,眼泪都出来,她擦擦眼睛说,“没事。你那边什么事情搞好了吗?”

任晓月把电饭锅盖上,按了煮饭键。打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带回来的土豆茭瓜辣椒茄子,她拎着袋子到后院的洗衣池边,开始洗菜。

“我和你黄叔到县城租了房,准备在这里找事做,离你外婆近一点好照顾,想着挣点钱和你舅舅一起把这屋修修,把地种着,以后你想回来就回来,可不好?这是我的家也是你长大的地方。”

“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就好。我以后老了也想和你外婆一样种种菜,你黄叔也喜欢这样的,现在我们想一起挣点钱,这些年,我手头没钱,也没好好地孝敬你外婆,也没有好好地。”任晓月抬头看着周妍,周妍叫了一声妈,趴在她的背上。

那天,祖孙三代窝在家里鼓捣了一点简单的吃的喝的,说了很多很多的闲话。周妍觉得像过年一样。

她得回校了,要参加毕业典礼照毕业照。外婆腰疼也好多了,任晓月让她放心走,有她。

出租屋被母亲收拾得干净清爽,她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薄被子叠成了豆腐干。卫生间的墙壁玻璃门还有台子都刷过,像从前的任晓月做的一样。

回校的路上,有一家花店,各色盛开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红玫瑰轻轻张开艳丽的嘴唇,吐露芬芳馥郁的心声。周妍站住了。

阳光下,红丝绒一样的花朵,层层叠叠,都是一个个漂亮的同心圆,形成一个美丽的漩涡,漩涡里还有水晶样的细小水珠,光彩夺目。

“我要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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