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奶奶屋里置着一张老旧的橱子,不高,让我小时候就能看见其醒目台面上供着两张老奶奶的遗像。老人家从未与我见过面,她去世后六年我才出生。生前她也许会预料到今后家中会多一个生命。现在,我就好端端地在家中该待的位置过年,都这么大了。对老奶奶的了解始终模糊。这虽不是我的过错,但今年大年三十我同意前去迎她的灵魂回家一聚。关于传统我不想多说,这传统总让人有些伤感,但又能给人安慰——这是最重要的。
从前我也同奶奶做过同样的事。步行到无影山中路的大十字路口西南角,沿墙烧纸,然后开始用极安抚的声音和老奶奶说话,总说家中一年平安的话,并不管过去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好想想,假如真的肯定她从西而来寻到家人,初见说些安魂之语的确是必要的。今年有些特别了。首先来接老奶奶的人员组合就较往年有不同:父亲,奶奶,还有一个我。我开始想,这种庄严肃穆的仪式应用一段步行表达敬意才是,结果父亲拿上车钥匙,三人钻进车里,很短的车程中聊了两句老人家在世时的陈年往事。老奶奶裹小脚,当年随奶奶跑到大西北,二十年间带大家里三个孩子,父亲自然是其中之一,现在他想起这事也只有轻叹。家里人,凡是与老奶奶生活过的,都很感激。但我自然没有那种情感,只好问几个幼稚的问题,关于为什么烧纸要在路口之类,一并知道已故亲属会沿大道的西边沿途找来,在路口便能遇见他们。又晓得老奶奶葬在肥城,大体就在西南方向——这是我自己猜的。
奶奶打开塑料袋,拿出一沓烧纸,父亲点燃一颗烟,纸着了起来。据说老奶奶有个抽烟的爱好,其实我觉得抽烟对老人家没什么好处,但在家里看,晚辈要做的也只是尽孝。此刻,烟草味就吸进了我的鼻子。父亲和奶奶开始一言一语地说话:
“奶奶,过年喽,回家喽。”
“我们一家都挺好的。”
“就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您一定很高兴吧。”
“祝我们一家平安。”
场面有些失落与伤感。傍晚前的火光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灰色的纸上还有炽橙的亮点迅速消失,碎成很多小片,沿着墙角被风吹跑了。我其实挺难听到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但两位长辈都没哭,甚至不怎么伤心,反而我觉得不太好受。其实这个习俗挺温暖的,但我又开始感叹起人生了,我也不清楚光思考这些问题对我有什么帮助。
“走吧,回家了。”纸烧完了。奶奶站起身来,父亲向墙那头停放的车辆走去。家人之间可能真的在内心相遇了,至少是现今仍存活在世的我们几个。血脉不断,总有一批人暂驻在人间生活,一起过年,一起变老,一起等待。回家后,我在老奶奶的遗像前叩了三个头,台面上摆好了一些食物,炸鱼的味道十分浓厚。我又联想起遗留在路口墙根下的那小团支离破碎的灰烬,随风而去,在地上留下一摊新年时节常见的烟熏痕迹。许多东西的结局就是如此。现在,灰烬消失了,我还是想问,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