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弓

女儿6岁的时候，我和妻子带她去爬山，从一个手工艺人那里给她买了一把弹弓。从那时起，粗略估算，我们已经赔了1300多块玻璃，全镇的玻璃都换成新的了，有些还换了两遍。尽管大家也知道，并不是所有漏风的窗户都是我女儿的杰作。这么说吧，她开启了一个潘多拉盒子，全镇掀起一阵弹弓热潮，其他小孩都模仿她的作风，但却都是稀松平常之辈，没有一个人有她射得那么准，那么有力。自从她声名远播之后，镇上不管哪一家的玻璃坏了，如果我不去登门赔偿道歉的话，主家就直接找到我门上来，就连他家卧室里穿衣柜上的镜子裂了一个口子也能赖到我家头上。用他们的原话说就是，“令千金天赋异禀，人小志大，百步之外取人家窗户，如探囊取物，随手拈来，可谓当世花木兰，现代樊梨花，将来是报效国家的栋梁之才啊。”得了这样的赞扬，我也难免沾沾自喜，疑心作为天才的父亲，自己身上是否也有未被发掘的天赋。话虽如此，扪心自问，她妈妈娇小玲珑，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我虽然酷爱运动，好打球，喜登山，然终究是书生意气，绝非孔武有力之辈。如此算来，这位女儿生得这般神武，只能说是天命与幸运，我和她妈妈都不敢揽功。

小镇上出了这样一位天神，这可乐坏了街上唯一一家卖玻璃的尼莫先生，女儿每次经过他的门前，他或者他老婆就捧着一大把好吃的，糖啊，枣啊，瓜子花生啊，往我家孩子的口袋里塞。在我看来，此种行为明里原因是喜欢孩子，暗地里却有有贿赂之嫌，好像深怕我女儿不肯卖力打玻璃似的。直到有一天，女儿站在他店铺的马路对面，拉起弹弓，“嗖嗖嗖”几声，他店里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几百块玻璃，一阵稀里哗啦全碎了。尼莫先生惊呆了，张着大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店铺变成垃圾场。到了晚上，他才反应过来应该来我家索赔。他义愤填膺的来到我家院子，看见我女儿正在练习打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各种鸟的尸体，有的还在微弱呻吟。尼莫先生数了数，有蝙蝠、麻雀、鸽子、大雁，还有一只雕，翅膀展开有3米，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血。尼莫先生在栅栏外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们。

这件事情我也是从邻居口中得知的，当时我和妻子正在屋内吃饭，小女虽然在院子里练习准星，但并没有注意到来客。据邻居转述，尼莫先生对小女评价如下：“宁惹阎罗王，莫惹小霸王。”小霸王者，虽多用来形容土匪豪强，却是小女在方圆五十里内的绰号也。

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赔偿。”

我把她的武器收了起来，下定决心再也不纵容这种行为。女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不哭不闹。但是她从此之后拒绝吃饭、睡觉、看书和看电视，也不再出门上街，央求她妈妈给她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了。她守在屋檐下，像个老人一样安静地坐着，一声不吭，望着远方，不看我们一眼。

妻子忧心忡忡的说：“都怪你把她惯坏了。”

我们商量后决定搬出小镇，回到十几公里外的乡下，那里有一处属于我的老式庄园。在那儿，女儿想打什么可以，我不用再看着她，也不用担心一个转眼，下一刻就得在邻居面前赔礼道歉。

回到这座久不住人的大房子里，我和妻子整理完毕，把所有的窗户换成了传统的木头格子样式。现在我们不用任何玻璃制品，妻子梳妆打扮，都是照着金属盆子里的清水。清净的日子终于来到。

女儿的新鲜劲过去后，却开始闷闷不乐。她的武器失去了目标：方圆五里内能飞能跑的动物，都已经被她消灭干净了。现在那些动物都自觉的不靠近我们的领地，我们家干干净净，连一只老鼠、一只苍蝇蚊子都找不到。

我不由得担心起她来。但是妻子说：“她在慢慢长大，会找到不一样的兴趣的。”我们买回来电脑、小火车、机器人、芭比娃娃等各种玩具，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又陆续买回来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小白兔、小狐狸、小狮子，但要不了多久，这些动物都会神秘失踪，尸骨无存。妻子说：“再等等。”我们等了整整半年，她没有说一句话。妻子心疼得哭了。

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思考良久，决定让她放开手脚。我对她说：“你的本领不能局限在地球上的目标。来，我们试试更难的。”乡下漆黑的夜空里，我和女儿对着满天的繁星，射出一颗颗石子儿。石子儿划过夜空，一次次传来的“嗖”的声音越拖越长，我们知道我们的“子弹”飞得越来越远。我回头看女儿的眼睛，看见她的黑眼珠就像黑漆漆的夜空，里面有灯火一样的闪亮。

一直到凌晨，我们还在做着这个游戏。我困了。女儿说：“你去睡吧，我再玩一会儿。”我想到她已经9岁了，院子的大门已经紧锁，就叮嘱了她几句，自己先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吃过早饭，女儿还在呼呼大睡。我告诉妻子让她多睡一会，头天晚上她可能睡得太晚。我打开电视看新闻，看到头条新闻是：6个小时前，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降下了陨石雨，一颗17个足球场大小的陨石，也可以叫它小行星吧，已经穿过大气层，这么大的外星来客，足以毁灭地球上的一半生物，可是让人不解的是，就在它刚刚穿过大气层，呼啸着砸向地球的时候，却遇到一股神秘的外力冲击，被撞成一颗颗很小的陨石，洒落在广袤的西伯利亚地区，除了砸倒原始森林里几排树之外，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军事评论家认为是俄罗斯的先进导弹武器击毁了小行星，俄罗斯军方暂未回应。新闻又说：天文学家们之前没有预测到这颗小行星的造访。看完新闻，我和妻子都长出了一口气，庆幸地球躲过一劫。

这时候女儿醒了，洗漱完毕，一边吃饭一边跟我说话：“爸爸，昨晚上我打下了一颗星星。”

妻子一边给孩子倒牛奶，一边和我对视一眼，偷偷地笑了。

我表示很惊讶：“怎么打下来的？”

女儿说：“就在你刚刚离开不久，我也困了，想要进屋睡觉了。就在那时，我看见一颗星星，闪着很亮的光，向着我们来了。我就像平常一样，发射了一颗小石头，然后，我看到砰的一下，那颗星星就爆炸了，就好像放烟花一样，好漂亮！”

我们一天都没有合拢嘴。

我和妻子思考了很久，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女儿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一家虽然住在偏僻的乡下，住在两百年的老房子里，却都怡然自得，并不向往外面的繁华，并且这些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女儿的超能力。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传来了我国宇航员即将要登月的消息。我郑重其事的对女儿说：“这次你必须要管住自己的手，不能乱来，你不想以后都在监狱里度过吧，也不想爸爸妈妈后半辈子都在监狱里度过吧。”

女儿问：“监狱是什么？”

我说：“监狱就是你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在监狱里，只允许你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服从。你的弹弓会被收起来，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它一眼。”

女儿吐了吐舌头。于是我们顺利地定下了君子协定，这次不能打下宇宙飞船。

谢天谢地，我们看到了完整的直播，飞船一路顺利的抵达了月球表面。半个小时后，第一位宇航员穿着厚重的、白色的宇航服，慢慢地走出了登月舱。他走下舷梯，凝视了一下月球表面，迈出了第一步，地上被踏出一团灰尘。他向着摄像机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解说员说：他要前行大约2.5公里，到达目标，插上国旗，然后采集标本，把标本带回地球。我们和全国人民一样，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一步一步往前行进的人，是我们自己，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是什么感受？在月球上远望地球是什么感受？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每个人都看到宇航员停下了脚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还揉了揉，往后看了一眼。每个人都听到了电视里传来的闷声――“操！谁他妈打我？”

标准的普通话。

我冲出房门！女儿正望着天空傻笑，手里还握着弹弓，“我没有打宇宙飞船。你又没说不能打宇航员的屁股。”

全国人民都看到了，我国第一位踏上月球的宇航员，在月亮上被一颗神秘的石子儿击中了屁股，可是后面两位宇航员还没有出舱呐。关于这件事的猜测在全民当中展开了，许多人说月球上生活着其他人类，他们不甘心地球人侵占他们的地盘，于是给了地球人一点教训。

女儿已经14岁了。我们在乡下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她不再给我们惹麻烦了，谢天谢地，这两年全世界没有一架宇宙飞船和卫星失事，当然也没有飞机被地球上发射的武器打下来。闲暇的时候，我带着她去森林里打猎，院子里挂满了我们的胜利展示品：野猪、山鸡、蛇、狐狸、斑鹿，还有一只老虎，虎肉风干后太硬了，我们从冬天吃到夏天还没有吃完，只好扔掉。她的视力极好，能够穿过一大片森林，发现躲藏在岩石后面的猎物；也能感受到怀孕的猎物眼睛里的爱和忧伤，不去碰她们；她奔跑的速度是我的两倍，爬树的速度是我的三倍，跳起来可以直接站到我肩膀上。我和妻子说好了，长大后就做一个女猎人，也还是不错的选择；森林不会让她饿肚子。

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碰到另外一个猎人，是个小伙子，和我们争抢一只松鼠，松鼠肚子上插着他的一支箭，但是脑袋上有另外一个窟窿，那是女儿的弹弓打的。小伙子吹了一声口哨，呼啦啦来了三四个猎人。他们人多，我们只好撤退，身后传来他们的嘲笑声。等走远了，女儿拿出弹弓，看也不看，只用几颗松子，打得几个男人的屁股砰砰砰一阵乱响，好似在弹奏乐曲。那些人惨叫着，张牙舞爪地来追我们。我们赶紧逃走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屁股是不是像他们的嘴一样硬。”女儿说。

“你怕是得罪了整个部落。”我担心，“一只松鼠不算什么，森林也不是我们一家人的，可宁愿得罪家人，也不要得罪邻居。”

“但是明明是我先打到的，难道不需要讲道理么？”她问，飞快地跑走了，把我落在后面。

果然，我们“得罪”了一整个部落。七天之后，这个还保留着一些原始习惯的部落，由首领带着，一大帮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来我们家里提亲了。首领带来很多礼物，称赞我们的女儿会成为整个森林里最伟大的猎人。

“尊敬的首领，感谢您的好意。可是对不起，我们的女儿还很小。”

首领和他的儿子看了我们一会儿，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坚持要把礼物留下。“那么，等您的女儿长大后，我们再来吧。”

我们诚惶诚恐地送走了部落的人。

“我不喜欢他们。”女儿说。

我和妻子决定，第二天由我去把礼物退回给首领。首领很遗憾，但是对我说，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如果不能接受我的聘礼，请接受我的致意吧。我尊敬你们，因为你们有森林里最伟大的猎人。”首领说。“我们成为朋友吧。”

她一天天的长高，一天天更加懂事，我和她妈妈也就放心了。但是我们的生活突然被人打断：飞机开始在我们的头上没日没夜的盘旋，黑灰色的飞机，时而飞得很高，躲在云层里，看都看不到，时而仿佛就在头顶，轰鸣声把人的心肺都快要震裂了。我们没惹谁，没碰谁，住在荒无人烟的森林边上，却招来了飞机，这可真是新鲜事。我一打听，我们国家和东洋国要开始打仗了，空军在这附近训练。妻子说：“等真正开打起来，他们就上前线去了，我们就安静了。”我们还没有等到国境线上开打，飞机开始在我们的土地上扔炸弹了。这可真是新鲜，闻所未闻，军队往自己国家人民的土地上扔炸弹。我去了一趟镇上，探个究竟，才发现大家都搬走了，原来这片地区已经被划作空军的实弹训练场，我们离群索居，事前没有得到消息。

“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妻子抱怨。

“我可以把它们都打下来。”女儿说。

“不行。”我说。“你不能挑起另外一场战争。我们惹不起。任何人都惹不起。”

“那怎么办？”妻子说。“要不我们也搬走。”

“这是我们的祖屋，这片地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我说。

“难道我们只能忍受？”妻子哭着跑回卧室。

“我不会挑起一场战争。我会结束一场战争。”女儿望着远方说道。

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的床上空空荡荡，院子里没有人，周围也没有找到。

“她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去森林里打过猎啊！外面还在扔炸弹！”妻子颤抖着说。

“你不用担心。”我安慰她说。“她是去结束一场战争。她会回来的。难道还会有飞机飞得比月球都高吗？”

我们搬出椅子，坐在屋檐下，望着远方，静静地等她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是早上，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披着彩霞，穿过朝雾，长发在身后飞扬。

战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飞机在我们头顶轰鸣，我猜所有的飞机都还在修理厂里，身上有一个一个奇怪的窟窿。

现在我们住在森林的边缘，轻易不出去，外面的人找不到我们。这样的生活倒是可以一直过下去。我和妻子看到女儿一天天出落得更像个大姑娘了，现在她长得比我们都高，胳膊比我的还粗，一高兴了就去和老虎或者是狼打一架，从来没有输过，森林里所有的野兽见着她都绕着路走。

有一天她从集市上买回来一面镜子，挂在墙上。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家的第一件玻璃制品。

妻子说：“该给她找个丈夫了。”

我点点头：“我明天去趟集市。这可不好找，这个人的屁股要非常非常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