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胖子
逢年过节，爷爷毕恭毕敬地祭祀完祖先后，总会拿出篮子里的肉，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好久，才又拿着肉回来，眼眶红红的，渐渐地变得有些木然。
我一直很好奇，硬气的爷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候。于是，今年清明节，祭祀完祖先，爷爷像往年一样，拿着一碗肉，一支红色的小纸花，又准备默默离开。我偷偷地跟着他，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引得他如此。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穿过杂草丛，穿过竹林，被不知名的小刺扎得浑身发痒，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跟着。终于，他在杂草丛生的“小土包”前停下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爷爷发现了我，吓了一大跳，疑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在意他疑惑的眼神，便直奔“小土包”而去。然而除了看到上面杂草，我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我疑惑地看着爷爷。
“里面躺的是胖子，它……你还记得吗？”
“爷爷，你怎么把它葬在这里呀？这里可是我们村先辈的坟山呀！要是被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了呀。”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但是这里离我们家的菜园子近，没事可以常来看看，不能把它忘了。”说完，他就把肉和花放下，专心致志地拔起草来。我看着那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低唤着“胖子”，陷入了沉思……
胖子是我大娘庙里的狗，本不叫胖子，叫悟什么来着，是一个佛教的名字，那时候我还小，现在记不清了。它是一只小流浪狗，自己跑到我大娘的庙里的，大娘看它瘦骨嶙峋，又脏兮兮的，怪可怜，就收留了它。把它洗干净后，发现它全身毛发都是白的，一根杂毛也没有，长得也很可爱，便眉开眼笑，逢人就夸。但是，它也值得被赞誉。它很乖，平常很少叫唤，喜欢黏人，一看到有人到庙里，就异常兴奋，围着他们打转。它很讨喜，爷爷每次去庙里，都会叫它的名字，然后它会奔向他，舔它的脚踝。它似乎能听懂人话，大家叫它作揖，它会伸出两条前腿来，搭在一起，给人作揖。每当这时，大家会给它吃的，它就安安静静地吃起来。那时候，它的作揖，成为大娘庙里的一大看点，它也乐呵呵地给大家表演。
可惜好景不常，它刚被大家喂得白白胖胖的，村里就听说发生了好几起因狂犬病而丧命的事。于是，去庙里的人，就很少再去逗弄它，尽管它还是一如既往的缠着他们，可他们眼里的恐惧，慢慢地消磨了它的热情。每当有人来到庙里，它总会跑去看一眼，然后默默地离开。只有我爷爷是个例外，只要他去庙里，总会跟它玩闹一翻。直到有一天，大娘开口说送给我爷爷了，他二话没说，就抱起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抛弃了，在我爷爷的怀里不安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大娘，我大娘背对着它，眼神闪躲，叫我爷爷快点抱走。爷爷紧紧地箍着它，大步离开了寺庙。
当我看到这个肉嘟嘟的身子，圆溜溜的眼睛，就像一团白色的棉花糖的小家伙时，我吓得脸色惨白。当时我对狂犬病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认识，只是有一次和邻居家的小男孩打架的时候，被他们家的狗咬住了裤子，它还追着我跑了好久好久……从那以后，见着狗狗这种生物，都是绕着走。我哭闹着，要爷爷奶奶把它送走。奶奶有些犹豫，爷爷十分不乐意。他就给我买了好多吃的，哄得我点头答应了。爷爷嚷着要给它改名字，但不知叫什么好，我看它肉嘟嘟的一团，就说叫它“小胖子”吧。刚开始几天，我不喜欢它并不搭理它，它也不搭理我，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它有些恐惧和不安。在那几天，它基本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窝里，不太出来，也不大吃东西。只有爷爷在家的时候，逗弄它，它才会出来舔舔他的手，后脚立起，前脚作揖。短短几天，它就从一个“胖子”变成了“瘦子”。爷爷也发现了它的异常，于是，他在家里的时候，更多时间陪它玩耍，喂它吃东西，给它洗澡。没有再像以往一样陪我玩闹，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于是越发不喜欢“小胖子”了。甚至，在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用爷爷用来教育我的小木棍来“教育”它。每次被我打疼了，它也不大叫，只是呜呜的唤着，用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非常惹人怜爱，一下子我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可是一想起爷爷对它宠溺的眼神，我的罪恶感立马又烟消云散了。
随着爷爷对它的宠爱，它对这个家越来越熟悉，越发活波起来。它经常在院子里乱跑，在草丛里打滚，看起来十分快活。它有时也会挨打。因为它喜欢把家里的鞋叼到外面去，我们家的鞋子渐渐变少；因为它不喜欢去爷爷给它安排的地方方便，家里的地板总是脏兮兮的。每每看到它挨打，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直到有一天，我和隔壁家的孩子打架。两人打得如火如荼，滚在了地上。“小胖子”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用它的小牙齿咬了咬那小孩的裤子。吓得他瞪大眼睛，连滚带爬，跑了，那样子十分滑稽，我十分解气，咯咯直笑。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在它的眼里我看到了自己，我心情复杂，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也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爷爷从后面出来，一脸宠溺的看着我们俩，直夸它聪明，它得意洋洋地摇着它的小尾巴。从那时起，我们便“和解”了，我不再埋怨爷爷，也不再讨厌它了。我会把自己的吃的分一半给它，带它去上厕所，也会把它叼出去的鞋子偷偷捡回来。在它和别的狗“打架”的时候，我也会拿着比我人还高的小竹竿给它撑腰，生怕它受到别的狗的欺负。它会在我快放学的时候，在家门口等着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冲出来，舔我的脚。我跑，它在后面追着我。有时我们俩会追着爷爷跑，它去咬他的一只裤脚，我会去抓他的另一只，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一眨眼，我们追着爷爷，跑过了花丛，跑过了雪地，又跑过了树林。爷爷的脚步越来越慢，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那年秋天，我发现“胖子”不大爱吃肉和骨头了。以前我们俩见到肉，都是狼吞虎咽的。现在，喂给它的肉和骨头，它都不吃了，只是衔着它们跑出去。我十分着急，问爷爷它是不是生病了。爷爷笑笑没说话，带着我尾随它去。只见它来到一块空地，把嘴上的肉和骨头放下来，“汪~汪~汪”的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一条娇小的黄色的母狗跑了过来，美滋滋地吃了地上的东西。我看到后十分生气，准备去打它。爷爷拉住了我，笑着说，“胖子”在“搞对象”，叫我别去搞破坏。我懵懵懂懂，爷爷也不解释，我又问了声，“胖子”对那条黄狗，是不是“大雄”对“静香”那样，爷爷似乎没听懂，也没搭话。径直回家，他笑呵呵地跟奶奶讲了，直夸我们家“胖子”很出息，并说那条黄狗是“胖子”的“媳妇儿”。每次见到“胖子”的“媳妇儿”，我和爷爷都会摸摸它的头，并给它喂吃的，它也不怕生，随着我们，“胖子”也会凑到它跟前，舔舔它的脸，它也回舔着，十分甜蜜。然而，它们的“恋爱”并没有那么顺利。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在空地上玩，突然听到哄乱的狗叫声。出于好奇，我和小伙伴寻声而去。只见我们家“胖子”和它“媳妇”被七八条旁的狗团团包围，它们蓄势待发。我急得直跳脚，爷爷不在家，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我想起了件事，便拉着小伙伴往家里赶。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拿着大包里的东西又跑回它们的“战场”。一到那里，就见血迹斑斑的“胖子”像王者一般，眼睛通红，霸气地与“众敌”撕咬，那印血的毛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可惜寡不敌众，它很快败下阵来。我迅速地解开包，拿出里面的排骨，仍向它们。不一会儿，那些狗或吃或衔着，便都散了。我走向“胖子”，轻轻地抚摸着它，它瘫软在我怀里……爷爷看到它的样子后，一脸心疼，小心翼翼地给它包扎，连夜跑到邻居家，给它买了几块骨头。它病怏怏的，不大吃……
在“胖子”恋爱没多久，我便被我爸妈接到外地读书去了。送行的那天，爷爷和我的眼眶都红红的，我们俩相看并无言，奶奶在旁边吩咐着什么，“胖子”一直跟着我，直到我上车，它才被拽了下去。坐在车上，透过窗口，我看到爷爷奶奶冲我挥手，而“胖子”一直追着车，追了好远……好远……
初到陌生的地方，我十分不适应，很少出去玩，也十分想家。每次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我总会想起爷爷，每次听到狗叫，我总会想起“胖子”。然而，那时还小，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几年时间，我有了自己的朋友，跟爸爸妈妈也越来越亲近。渐渐地，和爷爷联系的越来越少，“胖子”的模样也越来越模糊，那团白色的棉花糖，慢慢地在我脑海里化了……
爷爷把墓的杂草拔完了，我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土包”，眼睛涩涩的。
爷爷背对着我，自顾自地说：“你走之后，好长时间，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你们放学的那个点，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直到，天黑了，我们叫它，它才垂着脑袋进屋。”听到这里，我的眼眶红了。“你走之后，家里我就剩你奶奶和“胖子”了，特别冷清。我经常跟胖子在院里玩的时候，想起到了你，想到了以前，便越来越离不开“胖子”了。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总会带上它，它摇着尾巴跟上。有一次，我在田里被蛇给咬了，整个人疼得在田里打滚，幸亏胖子机灵，去找人，咬着别人的裤脚，为这它挨了好多脚，腿都快跛了，但还是带来了人。要不是它，你早就见不到我了……”说到这里，爷爷哽咽了。我也泣不成声。
“那它……后来是怎么……走的呀？”我哭着问。
“你走后，大概两三年，狂犬病已经没人再说了。可是，村里流行起来吃狗肉。很多人家的狗被那些“好吃鬼”给打死，吃了。我十分害怕，便把它藏在家里。还是被他们给盯住了，趁着我不在家，他们竟往它碗里下药。好在它没有吃多少，还有点力气咬他们。我回到家里，它嘴里都是白沫，瘫在地上，我看了感觉心都被剜了一样。我疯了似的找车子，连夜把它送到城里的兽医馆。还是晚了，治不好了。它蔫蔫地在家里躺了几天，每次看到它，我十分难受，它也泪眼汪汪地看着我。直到某天清晨，我去看它，发现它不见了。我像丢了魂似的，到处去找它，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它。”说着，爷爷抽泣起来。
我拿出纸巾，轻轻地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那墓里葬的是什么？”
“是……是它掉下来的毛和它的窝……”说着，爷爷大哭起来。我抱着他，两个人相拥而泣。山里，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一阵又阵，远处的烟雾一簇又一簇……
姓名：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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