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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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十一!这里有人叫孟十一的吗?有你的快件!”
一句并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顺着炎夏的热浪传到了孟十一的耳朵里。
她穿着被洗得褪色的围裙在厨房准备午饭。
厨房很破,没有抽油烟机,也没有空调,连一台风扇都没有。
又闷又热。
孟十一的鼻子上都有汗水汇聚成珠往下滴。
她快速在外面的井水旁洗了把脸,把微凉的井水都擦在了围裙上。
这才回到“有,有叫孟十一的。”
“是什么快件啊?”
她从来不网购的,准确来说应该是她连一个智能手机都没有。
快递员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她,露出一排并不白的牙,“是录取通知书,小姑娘很不错嘛!”
孟十一在那一瞬间觉得他好帅,像是乘着祥云的神仙,下凡来告诉她,“恭喜你,渡劫成功了。”
她有些近乡情怯,有些不知所措,颤抖着略显粗糙的手去接那封被文件袋封着的通知书。
“谢谢您。”
声音很模糊,让快递员听不分明。
但他见识过好多人拿录取通知书的样子,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哭的笑的闹的,各种各样。
“莫哭哇小姑娘,这是好事啊,考上大学多光荣啊!”
孟十一胡乱用手抹了两把眼睛,胡乱地点头,“嗯……嗯,确实是好事……”
快递员也不能耽搁太长时间,摸出一个棒棒糖丢给她,“来,这个给你,这是给我儿子买的,送你了。现在的小孩子呀,都要用糖哄!莫哭了啊,叔先走了!”
看着快递员骑着摩托的背影渐行渐远,孟十一憋着一口气大喊:“谢谢您!”
快递员举起一只手背着她挥了两下。
文件袋是纸质的,被她捏出了褶皱,她赶紧抻了抻,生怕里面的东西变了形。
没等她进屋,屋子里就有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出来了,语气不耐地问她:“喊什么呢?午饭做好了吗?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一连三个问号,问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孟十一还是想分享自己的喜悦,她想这是荣耀,一般父母不是都喜欢争气的孩子吗?
“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妈妈,我考上大学了!”
她妈妈却并不高兴,而是压着嗓子说:“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浪费钱,不如趁早出去打工帮你弟弟!”
孟十一一时火热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是了,这才是她的妈妈啊。
读高中的学费也不是父母给的,是她自己偷偷打工赚的,攒奖学金攒的。
她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她看了一眼缩在妈妈背后的小胖墩,扭头回厨房了。
——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都得藏起来,我得保证自己可以万无一失地去上大学。
——也不能成天被困在这方寸厨房和吸血蛭一样的母子身旁,我需要出去挣学费,去上大学,去展翅高飞。
孟十一打定主意要出去打工,带上自己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第二天孟十一就简单收拾了几套衣服准备走。
其实只要跟她妈妈说一声出去打工帮弟弟,就会放她走了。
但她一点都不想说,她妈妈一看她这样子就自己界定她去干什么了。
那挣的钱也必然是要盘剥大半下来给她儿子用的。
这次她偏不。
从小到大没享受过父爱母爱就算了,凭什么她被生下来就要受尽冷眼?凭什么她从小到大就要什么活都干,而弟弟只需要吃饱穿暖玩好?
她听够了父母说她是“赔钱货”,也做够了繁杂的家务活,更受够了弟弟无止境的哭闹赖皮。
她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丝毫没有阳光肯照进她的人生,可是,可是单单是给她送录取通知书的快递员叔叔都可以很温暖啊,都可以温柔地喊她小姑娘,都可以细心地喊她不要哭,都可以随手丢给她一个棒棒糖。
为什么身为最亲近的亲人,却要给她最大的苦难呢?
或许只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本来就很大。
所以孟十一可以理解爸妈不爱自己,也可以理解爸妈爱子如命,但她没必要去强迫自己为这样的家庭去贡献一生。
不然她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爸妈口中的报生育之恩吗?
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单薄,她不愿意。
孟十一书读得晚,高考后也已经成年了,可以去城里找一份合法的工作了。
以往大多是书店或者花店老板看她可怜招她看店的,不然除了黑作坊她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兼职地方。
这一路走过来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和辛酸。
但最多的贬低和冷言冷语却是来自于自己的家庭。
以前她不明白,以为是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所以才会被嫌弃。
在学校走路都不敢抬着头。
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却总是把自己掩到人群深处,叫人看不到。
好在她肯努力学习,知道学习于她而言是唯一的救赎。
因为她很早就听过那么一句话,“读书是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
其实这句话在她现在看来,也许不是那么的准确,但确确实实在曾经年幼的她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一定一定要好好读书。
不然只能一辈子被困囿在这个家里,被自卑和失落牢牢缚住心脉,连大胆的搏动都不敢有一丝一毫。
这无疑是一件悲哀的事。
所以孟十一拼命地学习,即使是熬红了眼圈也在所不惜。
她没有时间去玩乐,没有时间去交际,唯一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在书店兼职的时候,能看几眼课本之外的书。
书里的世界是她没有见过的美丽,书里的友情、亲情和爱情,也是她没有接触过的温馨。
如果这个世间爱有千百种,为什么她不能拥有其中一种?
她不懂,所以她想要去证明,她需要走出去。
孟十一没有顶聪明的头脑,她能做的只有认真听课,认真做笔记,不断试错又不断改错,用着最笨的法子一点点提高自己的分数。
她甚至不敢去询问老师,向对于父母一样,她对老师也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敬畏感,如果没有必要,她是不会主动踏入办公室一步的。
那里像是有着洪水猛兽,一进去就会被吞吃殆尽。
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害怕麻烦别人的同时,可能会流失大量的时间,不能迅速地解决学习问题,所以她的分数升的也慢。
但好在她能吃得苦中苦,憋着一股韧劲一直坚持到了高考。
要说考得有多好也不太可能,但也是擦着一本的线获得了录取通知书。
她年幼便在心里萌芽的梦,已经实现了一半。
那是一个向往自由和阳光的梦。
外表坚硬的种子,在多年的雨水的浸泡中终于软化了外壳,颤颤巍巍地冒出来细嫩的芽,瑟缩着试探外面的空气。
那厚重的壳是生来就有的,父母赐予的枷锁。
它名为听话、名为懂事、名为顺从,更甚至名为奴性。
前三者并不是什么贬义词,却为孟十一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茧,裹在里头看不见光、透不过气。
她还不懂自尊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学会了自卑,还不懂软弱是什么的时候,就早已学会了坚强。
人究竟为什么会被称为坚强?
难道只单单是因为可以在痛苦和灾难面前迅速站起来吗?
或者是在该哭的时候可以笑出来?
每个人都应该要这样坚强才对吗?
没人给她答案,她始终要自己去探索。
她打开了壳,想要尽力从远方吸收营养,放弃近处几近腐臭的水源,一点一点地向外延伸着藤蔓。
爬山虎爬上了高墙,成片的绿叶在向阳光招着手。
她站在长途客车上咧开了嘴,没有坐票了,只有站票,她却很开心。
路并不平坦,摇摇晃晃的客车里,或坐或站的,不全是离乡的人,还有追梦的魂。
她那全然不知一碗水端平的妈妈还以为不久后就可以收到一笔款项,来为可爱的儿子买一些吃喝玩乐的东西。
殊不知,她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不会与他们有任何的联系。
如果妈妈对她还有一点的关心和爱意,自会向高中老师讨要她的大学信息,可是她连问都没有问一下她的通知书是哪个大学的。
她后来挣钱买了智能手机,却没有一通来自家里的电话。
她本就不抱任何期待。
真就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享受自由,尽情脱胎换骨。
曾经的自卑早已被剥离,曾经的坚强也可以在特定的人面前化为软弱。
滋味也还不错。
人生,其实就是要学会剥离,剥离厚痂、剥离自卑、剥离没必要的坚强、剥离敲骨吸髓的血蛭。
人生,也要学会反抗剥离,反抗剥离自信、反抗剥离梦想、反抗剥离人生的希望、反抗剥离被爱的权利。
孟十一终究是拿出了珍藏许久的棒棒糖,剥开了早就黏连的糖纸,将那一颗不知过没过期的糖球放进口腔,品尝着这来之不易的甜意。
——去追你的梦,去剥离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