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机
我经常和老林半夜三更去盲盒机那里。
盲盒的奖励很丰富,比如一些现金、一个玩偶、几张饭馆的打折券,当然也会有抽出写着“下次加油”纸条的时候,我们便心照不宣鬼使神差地再往盲盒机里投硬币。
谁也不知道这个长两米高三米的机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盲盒是谁来补充的,也没有人知道往机器里投的钱都掉进谁的口袋里。
而来这里抽奖的人倒是不少,大都是待业的年轻人。原因很简单,据说从这台机器中的某个盲盒里可以抽到来自某个高端企业的应聘书,类型还不少,甚至连姓名出生年月什么的都填好了,字迹都与本人的相似,诡异至极。不过奖励倒是吸引人,有钱的没钱的,健康的亚健康的,自己打工的父母退休的,都急着把硬币兑换成可能不知去向的未来。
当然,据说也只是据说,刚开始还我劝刚得知传闻而激动万分的老林别去,说可能有诈,况且我们都刚毕业,还是多打打工,脚踏实地为好。
“反正没什么损失。”老林不以为然,喝两口超市买来的啤酒,躺在与我合租的狭小出租房里的榻榻米上,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正——反正大家都一样。你也看见了吧,为啥东巷子里的酒馆多了起来,不就是因为有那什么抽奖,人就多起来了嘛?放心,不会去举报你的。”
“不太好……”我不敢答应。我的母亲患重病还在医院里,我也不太敢花父亲的积蓄,通常是父亲寄来的钱每月末再退回八九成。在一家咖啡店里做服务生的工资虽然说不上多,但也够维持生活。
“你就是懦弱。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试试手。”
我的心脏少跳了半拍,担心老林将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熄了灯后我躺在沙发上没敢睡。半夜果真听到有人下床的声音。完了。我紧张地闭上眼,老林,糊涂啊!那破巷子里要是有什么黑社会黑道黑帮,你可就玩脱了啊!
而我或许真被老林说中了。懦弱的我终究没敢起床拦住老林,就眯着眼看着他鬼鬼祟祟地穿好大衣,出了门。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我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没做什么梦,挺香,倒是清晨老林的欢呼声把我吵醒,让我有些郁闷。
“什么事这么高兴,昨晚抽到钱了还是什么的?”
老林怪异一笑,掏出藏在身后的黑色纸盒子,摇了摇。我清晰地听到有纸张快速摩擦产生的极具诱惑力的微响,我惊讶得翻身就起,完全忘记了被吵醒的郁闷。
“真的是纸钞?真的假的?”
“小的怎么敢骗您呢,地主大人?”
“你可别给我开玩笑,有多少?”我急忙问道。
“诶呦别急嘛。”老林保持着那种怪异而兴奋的笑容,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
“三千!”老林自豪地说,“老子投了两百块,抽了两次!”
“【粗口】,真有你的啊林度图,没想到是真的!”我激动地连脏话都飙出口。自认为这句粗口是在为他的当机立断赞叹,他用行动证明了传闻的真实性,实在是勇敢。而他也毫不谦虚地接受了这样粗糙的赞叹。
“那可不!跟你说,还有很多人也都围着那个破机器,都在抽,什么东西都有来着。有个毛孩花了三百抽到FOX(意大利著名刀具制造商)牌子的刀,原装的,你不是早就想要这玩意儿了嘛?”老林小心翼翼地把纸盒子藏在大衣的口袋里,“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今晚跟我一起。”
我顿时有些心动了:“你说真的……可是,不太好吧,这样和赌博没什么区别吧……”
“欸,那又怎么样?这个是真钞啊,扣掉两百块钱,这也比你一个月的工资多。”
老林又说了很多话试图说服我,迷迷糊糊地,我点了头。
约凌晨一点多,老林叫醒我,我换上便装以后,带上手机就跟着他去了东巷子。巷子很窄,靠右边的店铺果然都是酒吧,每一家都是爆满,灯红酒绿让我会想起曼谷红灯区的景象,当时我未成年,外出旅游也只能远远看着这些耀眼的玩物,没想到现在就可以近距离感受这种糜烂,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林一直抓着我的肩膀,似乎是为了防止我转身逃跑,恭喜他,他成功了。
走了不久,来到小巷的尽头,长长的队伍把我们堵在外边,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闪烁的仪器。
“排队就好,等吧,只要前面没有公子爷大抽特抽,很快就轮到我们了。”老林喘了口气,白色的水雾在昏黑的灯光中散开。
排了半个小时,我终于站在了盲盒机前。这个高大的长方体外壳是钢化玻璃,里面的构造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白色的纸盒子摆在机械架子上,盒子也好,外壳也好,都是规则的长方体,有种奇特的韵律感。下方是操作屏幕,上面有二维码,可以选择奖池,下方的滚动栏展示可能抽到的奖励。
“……”一时间我居然下不去手。面对这样的东西我居然感受到了恐惧,仿佛一只永远吃不饱的恶兽大张血口,露出凶狠的獠牙,无情又恶毒。
老林撇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按下了屏幕中的白色奖池选项。我才惊醒过来,颤颤巍巍地操作起来。流程很简单,我却冒出了冷汗。
手机里传来支付成功的提示音以及扣费消息。哐当,是物体掉落的东西,我激灵了下,缓缓蹲下把手伸进出货口,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简陋的纸盒子。
我的手感受到些许重量。是重量!里面肯定有东西!我激动地摇了摇,然而双手就要抓不住这并不算重的盒子。
是什么?
会有什么?
我想知道,不,不要打开。
打开吧!是好东西!是好东西!
我多想放声大笑。我拼命忍住这种神经病般的想法,又定睛看了看这个盒子——普通的纸盒子。就这个纸盒子有什么……
到底是什么啊!
是钱吗?是古董吗?是昂贵的折叠刀吗!
“打开吧!”老林大声地吼道。我连忙用力一扯,把整个盒子都撕成两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有东西!
我扑向那个东西,把它护在怀里,头探进臂弯一看,是两块互相吸着的磁铁。
肾上腺素的作用在这一刻瞬间停止,仿佛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扑灭了我的心火,冷却下来。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啊。
老林也看了看,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我不爽,“你……叹什么气,磁铁也是东西嘛!”
老林没有回答,蔑视着我。那种眼神令我相当难堪,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呵,涌上心头。
像是身体自动回应他的态度一般,我爬起来拍掉灰尘,继续操作触摸屏。等着瞧!等着瞧!我会让你大开眼界,我会让你看看我能得到的奖励多么珍贵多么稀有!
第二个,那个盒子更重了,哐当两下,弹出出货框。是个大块橡皮。
第三个。
第四个。
不是,不是,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怎么可能!
我又抽了数次,空盒子和花费的钱一起增加了不少。疯狂的,我要不是老林站在旁边拉我走,我觉得我很难从癫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回去的路上,惘然买了几罐啤酒,回到房间里开了喝,然后不管老林,倒头就睡了。
我做了个怪诞的梦。我第一次梦间我独自回到东巷子的尽头,那个盲盒机还摆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人、酒馆都不见了,连被我忽视的野猫叫声都消失不见了。
有个人——说是人也不太严谨,应该是人形的怪物,它没有五官,没有头发。它身体的左半边是绝对的亮白,右半边则是完全相反的暗黑。不知怎么地,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它说:“你会抽到钱。”
我欣然地点点头,按下触摸屏,哐当,是数不清的钞票飘出出货口。
它说:“你会抽到一份应聘书,来自国企。”
我激动地眨眨眼,按下触摸屏,哐当,数张白色的打印纸飘出出货口。
它说:“你会抽到你的未来。”
我痴狂地……
后来,我时常经过东巷子,每每告诉自己“千万别过去!”,双脚却早已迈进昏黄的灯光投射阴影中去。
抽了四五次以后,我每天晚上跟着老林,哪也不去,就去盲盒机那里。我们一次花掉几千块钱积蓄,结果却截然不同。老林赢取上万元,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唯一的奖励只有一个大号兔子玩偶。我把它带回房间,用水果刀把它插成千疮百孔的模样。
我印象里,有的人我只见过一两次,他就把积蓄全部赔完了,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不再去咖啡馆打工。那里的工资太少了,我试着去找一些能迅速赚钱的活儿干,却屡次遭到拒绝。我甚至因为掀翻了应聘室的面谈桌而被永远禁止进入应聘会。
尽管老林把应聘书藏得很好,却还是被我发现了。他赌到份可靠完美的工作。我偷走了老林藏在上衣里的几千块钱,被他发现后,我们大吵了一架。老林长叹一声,收拾好行李,带上储蓄卡离开我的出租房。他会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曾经跟我担保过永远不会去警察局举报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相见。
我又去了东巷子十几次,每一次都花光了携带的现钱。我的父亲再也打不通我的电话,也不再有朋友联系我,我就把手机卖了,换成钱。有天晚上我终于醒悟了,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是执着于盲盒的奖励,而是开盲盒的快感,于是乎心甘情愿做一个“吸毒者”。呵,惊喜?失落?开盒的一瞬间,我便得到了快乐,金钱游戏中沉入泥潭或是升入天堂的快乐,以至于我可以忘记浪费出去的成本。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这个“贩毒者”抓出来痛打一顿以发泄愤怒,想的我咬牙切齿,日夜红着眼。可惜没能找到机会。
我每天晚上都做梦。做一样的梦,梦中还是我一个人,一个黑白的怪物,它学会了咧嘴怪异地笑,像是一百个人都笑着,影像交织重叠在一起。
我很期待它会说出怎样的话。
“你会抽到你的未来。”
嘭,是玻璃被摔在肮脏地面上而支离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