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李老汉赶集
只留下老弱的乡村,出路在哪里?充斥着愚妄和对下一代的忽略,幸好还有那么一束光,给人以希望。
海平修的是手机,也是人性,更是通往外界文明的崎岖路。
六月初六,东乡桥逢大集。
天气已是空前的热,一大早,树上的蝉就开始拉长了调子“唧呀咝——”的长鸣着。
六十八岁的李老汉早早的起来了,趁着早晨的最后一丝凉意,把自己做了两个多月的竹编篮子——总共有12个,用绳子串好,扎紧。
另一头是老妻从田间地头拔回来的蔬菜,蔬菜水色不好,有点显老。因为老天长久的不下雨,小河早干涸了。只一里地外有一眼仿佛懂得悲悯苍生的野泉,无论多么的干旱,它都像一位哺乳的母亲,细水长流的活泛着。村子里人口单薄,近一个月来,只有他和老妻每天傍晚冒着散不尽的暑气,拿大马勺把野泉渗了一天一夜的一点水,舀到水桶里,再挑了去浇灌,才种出来的,林林总总倒是有二十来斤。
他老了,是杆近60年的老烟枪,闷热的天气,蒸腾得他憋不住嗓子里丝丝的痒,不时的咳出一团又一团的浓痰,随口唾在天井里。
老妻在烟雾升腾的灶房里忙着做饭,兼不停的催促大孙子起床,一壁空出嘴来对李老汉大声说:“……破手机记到拿起,狗儿要用咧!东西卖了喊海平侄儿和你修!记着给狗儿买个什么泥巴?狗儿你起来没有?昨天老师是不是说要买泥巴?学校尽搞这些怪事!泥巴还要钱买!……你眼睛瞎起认不得真假,别个给你大钱你莫要!要他给零钱!”9岁的狗儿不耐烦的纠正他的奶奶:“不是泥巴,是橡皮泥!你老糊涂了!”
狗儿奶奶听不到老头子答应,心里不安,从灶房探头出来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李老汉说:“哦!”
老太太这才缩回了头,心里对老头子不愠不火的态度很是不满,疑心他没有认真听自己说。她恨不得亲身去,但她没有气力把这一堆东西搬到集上去,要走两里地才能坐到车呢,两个人一起去还要多五块钱车费,狗儿没妈,不成器的儿子——狗儿的爸爸,他自己说去外面打工,打了个无影无踪,老两口养着这稚嫩的半大孙子,今日不敢想明日,分分钱都是土里刨,不敢多花一个子儿。况且她中午还要给孙子做饭,只能让李老汉一个人去做这趟冒险生意。
李老汉把东西齐齐整整的码好挂在担子上,手也不洗的去吃早饭。他平时喜欢在饭前喝一盅烧酒,但是今天赶时间,便忍痛不喝了。
狗儿也起来了。
狗儿奶奶说:“小短命鬼,你快点了!等下车子又要走光了!”
狗儿吊着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说:“走了好!反正我不喜欢读书!”
狗儿奶奶更生气,骂道:“不读书你这毛蛋子一样大,你去捡屎吃看有人拉不?和你那个没良心的老子一个样!你们没有一个叫我省心!都想把我气死了你们就好逍遥!我伸了腿随便你们胡天胡地,我也不管了!……“狗儿的耳朵会自动过滤她这些情感热烈的控诉。
唯二的重要旁听对象李老汉胡乱吃了几口,按照旨意把个大屏山寨手机揣在裤兜里,担了东西准备出门了。
村口桥边有三蹦子,比中巴客车便宜。
李老汉蹲在地上卷了只旱烟,吧嗒了没一会儿,三蹦子来了,他忙不迭招手,因为逢大集,里面已坐满了人,但还是在他面前停下来了。车上的人都瞅着他不动弹,穿着背心的司机小伙喊:都是屋边几个人,挤挤吧!让老叔上来!边跳下来帮他把篮子绑到车顶。他自己把蔬菜往车里塞,引起一阵不满的嗡嗡声,他当没听见,强行往里挤。
狭窄的车厢里挤了十几个男女老少,有他这样的老人,也有六七岁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
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有个喑哑的烟嗓粗嘎蛮横的喊道:“小鬼螺丝(对小孩的蔑称)都起来!莫占到位置,小把戏(小孩)坐什么座位?站着满好的!”
他边上有两三个孩子默然而懵懂的摇晃着站起来,不声不响的抓住车厢前头横系的一根绳稳住身子,车厢中间还有根系得高点的粗绳,上面也抓满了形形色色的手,随着车子的颠簸你来我往的拉扯。
条凳空出了一个屁股大的位置,李老汉便挤过去稳稳的坐了。
三蹦子哒哒哒吃力的往前走,路上又挤上来几个人,车里都是附近村里的人,互相都面熟,大家呜哩哇啦的在三蹦子突隆哐啷的马达和轮毂交响曲中攀谈,竭力扯直了嗓子要让自己攀谈的对象听清楚自己的话,像一笼子夜归的鸡鸭。人太多,坐着的人挂着汗水的脸挨着站着的人的屁股,站着的人勾着头摇晃着像一堆随风起伏的禾。
先是到了学校,小学生们鱼贯的下了车,车厢里松了一点。
李老汉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老茂呀!你好哇?”他翕张着昏花的老眼在人缝隙里四处瞄,疑惑的说:“哪个老哥哥喊我?”这才发现隔着一排挂在绳子上烤蚂蚱似的站客,对面坐着他的老庚。
老庚说:“今朝怎么是你来赶集?我难得看到你来。”
李老汉说:“老婆子在屋里煮饭给娃娃吃,我来卖几个篮子。”
老庚隔着人说得不过瘾,挤过来,要跟李老汉旁边一个小媳妇换座。小媳妇不大乐意,但两个老头近身贴着她,满身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和烟臭味熏得她直反胃,便垮脸垮腮的站起来走到对面去了。
他俩个老兄弟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会儿——正说到狗儿爸爸靠不住,好在狗儿眼看大了,读书不行没关系——那么多没读书的人都赚了大钱当了老板,读书多的都是书呆子,浪费钱——正好再有几年可以出去打工挣钱!然而狗儿有什么本事、出去可以凭什么挣钱、是不是养得活自己,那是完全不在话题范围内——三蹦子到人山人海的市集了。
老庚依依不舍的自去剃头兼买烟丝,李老汉担着他的货物,在人群里被推来搡去,挤得担子都要掉了,汗水往眼睛里流,他扯着脖子上梅菜干色儿的破毛巾随手擦了一把,来得晚了,好地盘早被人占了。他又等于是外来客,没有熟人帮占位,好歹贴着集上唯一的大超市——里面多半是卖些“文白洗衣粉”“潘亭洗发水”“康帅傅方便面”之类的好货——靠西边墙根,前头有个卖鸭子苗的刚好把生意做完,正收拾了东西要走,他便赶紧在这块落了摊。
他嘴拙,叫卖是不可能叫卖的,单是闷头闷脑的蹲守着,有人来问,就答一句,人家嫌贵,他想起自己和老妻日夜的辛劳,又急又气,面色黑红,每条皱纹里都刻着为难,混浊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灰尘,嘟囔着:“不贵了……这个价不贵了,再低亏死了……”
倒是有个时髦女子来挑了好几把菜,没有还价,可是人家都是用手机付款,他又不会收。女子尖白的指间握着一只好体面的手机,看他不会用手机收钱,便拉开了小包,在里面翻找,试图找出一点零钱。
她那只手机忽然滴里嘟噜的传出悦耳的声响,她便停了翻找,先接起电话来。李老汉担心这一打岔,这个大客户别飞了,又不敢催促,便眼巴巴的看着她涂得殷红的嘴巴,在那里娇娇的用电视里的声气说话。
李老汉不喜欢她,因为她这个样子很像狗儿的妈。
也是这么骚。
她和屋里短命鬼没扯证就怀了狗儿,不要脸;一天到晚顾着打扮不干活,懒婆娘;打扮好了就去队里舞蹈团和些同样不是好货的男男女女跳那个怪模怪样的扭屁股舞,狗儿奶奶苦心教导她有个妇道人家的样子,反被她机关枪似的呛了个落花流水。后来狗儿不到一岁,她就走了,反正一直没扯证,走的潇洒。走的时候还想带走狗儿,不晓得脑壳哪么想的,狗儿是他的孙子,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他固然穷,讨饭也能养大这个李家的根,和她有甚么关系?也是她能带走的?
她走了原本是好事一桩,可恨把他好好的一个儿勾引得没了魂,狗儿爸爸失魂落魄过了一年,因为老娘总是对的,他没话可讲,单是郁郁。后来说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女子抓着包,把手机偏头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边说电话边继续在包里掏,给李老汉递过来一张红的,示意他找钱。
李老汉牢记着家里太后的懿旨,大钱不能要。虽然对丢了这笔生意很感失落,但还是咬牙说:“我……我找不开。”
女子终于没耐心了,因为折腾了半天,好人还没能做成功,很有点不满的看了他一眼,打着电话走了。
这后面他卖了五个篮子,四斤半莴笋,还卖了有六斤多苦瓜,三斤辣椒,总共卖了74块6毛钱。可巧大半是卖给了熟人,他碰到了狗儿老师的妈,老师在学校承包食堂,她要走了两个篮子和大半的菜。
他盘算着篮子不能卖得太贱,卖不掉拿回去下次再卖,菜却是要想法卖完的。
虽然太阳越来越烈了,但看集上还有人,便坚持着先不收,再蹲一会儿。
又等了片刻,还剩下五六根黄瓜,和两斤多辣椒,都晒得打蔫了。他自己口干舌燥,烟瘾压不住,越抽越渴,喉咙里要喷出火来。
他踌躇着请旁边卖袜子的大妹子给他看一会儿,他自去超市给狗儿买那个老师吩咐要买的泥巴。
可是他又忘了名字,是什么泥巴,进去问了半天人家连蒙带猜,才听懂他要的是什么。
出来发现大妹子给他把黄瓜又卖掉了四根,他很高兴,把剩下的两根送给她了。随后收了摊子,准备去找海平修手机。
这个手机原本就是托海平买的,花了580块钱呢!他两口儿用得少,平时都是狗儿说学校写作业要用,都他自己在搞。不知怎的用着用着说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坏法。
海平是个机灵开朗的小伙子,眉目周正,弯着两弯豆芽眼,见人三分笑,他和他的新过门的媳妇在集上南边离中心稍远的地方,开着一间修手机的店铺,生意很好。
李老汉挑着他的担子,比来时轻了不少,便没那么吃力。很轻松的找到“海平手机维修”,许是开了空调,玻璃门虚掩着。探头往里看,海平低着头在修手机,他后面或站或坐的聚着三四个年轻男仔。
他在门口把担子放下来,推门进去,感受到小店铺里扑面而来的冷气,舒服得浑身的毛孔都是一缩。
海平心眼活络,忙碌中抬眼看到他,伶俐的打了个招呼,他便把手机拿给海平看,人家正忙着,让他先吹吹风,凉快凉快。
他便拘谨的坐到一边,里面的几个后生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
他们正在说想把村里的几块荒山承包了来养牛。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李老汉听了几耳朵,很不以为然,那能挣钱早有人养了,老一辈都不敢轻易去做的事,这几个后生小年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是海平这样聪明的孩子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忽然觉得海平也不是那么聪明了!
一时海平手脚快,嘴里同他们商量事,也不耽误手里的活,手上忙完了,就开始给他看。
看了一会儿,说:“老茂叔,您这个手机没有多大问题,就是游戏下多了,垃圾也太多,内存满了,运行不过来卡死啦!我给您清清,叫狗儿莫下太多游戏。”
李老汉如闻天书,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哦!海平你看看弄弄好要好多钱?你顺便再帮我充下话费,这个月还没充咧!”
海平笑笑说:“清理不要钱,老茂叔!话费您充好多?”
李老汉犹豫一下,说先充一百。
边说边摸出张一百的红钞放在修理台上。
海平把手机清理好,充上话费,摸过一百的钱,嘴里“嗯?”了一声,把钱展开了看看,李老汉看他的动作,吓得一跳,额头皱纹紧缩成一团,急忙问:“怎啦?是假的?这这……这是刚才狗儿老师他老母亲同我买菜,我想着这……她总不该给我假钱……”
旁边几个后生忽然停止讨论,互相对望一眼。
海平平稳的把钱收进去,安抚的冲他笑:“没没没!不是假的,是真的!我久没收现金,一时手生了哈哈!”
李老汉这才松了口气,海平把手机还给他说:“给,好了!”
李老汉高高兴兴的收了手机,把剩下的两斤辣椒要送给海平,海平也大大方方的收了。
等他出了门,其中一个后生忍不住悄声说:“海平哥,今儿又白干一个钟。”
海平还是笑笑的,说:“老把戏(老人家)了,儿子不成实,挣两个钱不容易,又是个特殊的熟人,钱离了身,他哪里好去找人家说,就是说也说不得清楚。别气出个好歹来。我们年轻人,机会多的是,少抽两包烟也就是了!”边说边把那张刚收进抽屉的红钞拿出来,叠了个小飞机,随手一抛,纸飞机咻的窜了出去。
门外,李老汉已经佝偻着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