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起风澜(16)
2018年年底开始,我开始集中精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尝试分析和诠释中国古典诗词中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的作品。题目暂定为《诗词小析》。
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加上文字功底薄弱,所以在一行行隽永的词句,一篇篇华美的辞章前,往往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仍不得要领。尤其面对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两朵奇葩唐诗宋词,解析之时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落笔不慎对不起一个个模糊又似曾相识的面容,担心因自己的无知狂妄曲解了作者的意图,破坏了诗词本有的意境。
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了下来。
只因我内心一直有个夙愿,那就是,总该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留点念想。
留点什么呢?财富声名都是过眼烟云,何况我潦倒落魄一生,地无一分,家无余银。思前想后,惟有留点文字,让后辈在我的字里行间了解我的为人,感悟我平凡而艰辛的人生。
所以,《诗词小析》不仅是我对古典诗词的简单分析,其中浸润的更是我对人生社会的理解,以及对孩子们的希望。希望后代能在欣赏诗词的同时领悟生命的艰难与美丽,判断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区别,感受或高尚悲壮或疏野恬淡的风骨,鄙弃自私贪婪虚妄的恶习。一句话,希望他们从中悟出做人的道理。
今天,2019年4月16日,轮到孟郊出场了。
初识孟郊,源于他的那首名作《游子吟》,让我们再重温一遍: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因这首诗通俗易懂,几乎到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地步,所以这里就不再翻译了。
孟郊(751--814),字东野,今浙江德清人。孟郊早年漂泊无依,一生贫困潦倒,直到晚年才得到了一个溧阳县尉的卑微之职,结束了多年的漂泊流离生活。上面这首诗就写于溧阳任上。
孟诗多五言古体,创作态度极为严谨,往往苦思冥想,入奇履险,是中唐时期有名的苦吟诗人。杜甫有两句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用在孟郊身上最是恰当形象。苏轼把他和后来的贾岛并称为“郊寒岛瘦”,金文学家元好问则称其为“诗囚”。从这种称谓,我们不难想见他的创作风格和愤世嫉俗的个性特定。
孟郊秉性耿直,崇尚复古思潮,内心自始至终希冀恢复古道,整顿朝纲,以淳教化,因此与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韩愈结为至交,同时也得到了后者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其诗风特点是古朴凝重,用字遣词千锤百炼,落笔苦吟精虑,但部分作品过于险奇艰涩,所以历来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但他古淡闲雅感情真挚的一类诗歌,如上述的《游子吟》则无一例外得到了一致好评。该诗具有民歌的特点,言语朴素自然,但写的一往情深,亲切感人,将人世间最无私也是最普通的母爱表达诠释得是如此充盈丰厚和伟大,自然引起古往今来无数读者的共鸣,打动着所有华夏儿女的心灵。
下面看他的两首诗作。
秋怀(其二)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虑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孟郊晚年居住洛阳,在河南尹幕府中当僚属,此时的他贫病交加,愁苦不堪。《秋怀》就是他在洛阳时感叹贫苦衰病所做的组诗,其中以第二首最为有名。老客:指自己。印病文:卧病在床。
文意:
秋月,颜色冰冷,寒气逼人,年老的我壮志早已磨尽。阴冷秋露滴落,惊醒了我的残梦,劲峭的秋风像一把梳子侵袭我的躯体。长期卧病在床,内心愁思绵绵不绝。不要再去瞎猜想,也不必听没由头的闲言碎语。梧桐叶已枯萎,在风中凄厉作响,好像是谁在弹奏悲哀的曲章。
孟郊一生贫苦,仕途不顺,加上中年丧子,所以他的作品大多悲叹命运不公人生艰辛,描写民间疾苦和世态炎凉。孟郊在语言运用上,力戒平庸,自始至终追求险峻奇僻的风格。
王安石曾说:“世界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而孟郊对于字句的推敲锤炼,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上面的这首诗就是他“横空盘硬语”最好的体现。尤其“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两句,字字力透纸背,句句形象传神,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不过,类似这类生僻奇险之句,说心里话,我有点欣赏不过来。接着看他的另一首诗作。
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登科:唐朝实行科举考试制度,考中进士称及弟,经吏部复试录取后授予官职称登科。龌龊(wò chuò):原意是肮脏,这里指不如意的处境。不足夸:不值得提起。放荡:这里指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思无涯:兴致高涨。
文意:
往日的局促困顿不说也罢,如今金榜题名不由得我心花怒放。迎着浩荡春风得意地策马奔驰,想来一日之内就能赏尽长安的繁花。
孟郊直到46岁才进士及第,此刻的他仿佛一下跳离苦海,之前的抑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欣喜之情,登上了欢乐的顶峰。
放眼一看,哇,天空高远澄澈,大道空阔平坦,这下终于轮到我老孟龙腾虎跃一展身手了。正是发自肺腑胸臆间由衷的快乐,才化作了这首上下洋溢着乐观豪迈情绪,充满着轻盈惬意的欢歌。而,“春风得意”“走马看花”这两个成语自此顺理成章就走进了本已十分丰富优美的汉语词汇殿堂,千年来一直被世人反复引用,经久不衰。
解析完孟郊的这首小诗,脑海突然闪现另一人的名字,他就是比孟郊晚了三百多年的北宋末期词人侯蒙。
据说,侯蒙久困考场,屡试不第,直到31岁的时候才得到了一个乡贡,才有了资格去考进士,加上其貌不扬,又老又丑,人家都瞧不起他,更有一帮轻薄之徒把他的画像画在风筝上,然后放飞到天空中,意指侯蒙是妄想上天。不料侯老先生一见,不以为意,反而说是好兆头,随即笑哈哈地要求人家把风筝拉下来,说要在画像傍边写上一首词才显得般配。
他的那阕《临江仙》是这样写的: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在古代,科考高中被人誉为是蟾宫折桂,所以老侯说是“远赴蟾宫”。此时,雨过天晴,夕阳盛美,老侯心想,小子们,你们也只配站在平地上,眼巴巴地看我直冲云霄高挂碧空了。
果然,后来老侯一举考中,历任要职,在徽宗朝时做到了户部尚书。
人生有四大乐事,即: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眼中,甚至到了千年后的今天,金榜题名无疑是人生中最快慰的乐事之一。因此,孟郊在高中进士登科后所表现出来的酣畅淋漓的快意宣泄,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履考不中的侯蒙在旁人的讽刺挖苦中非但没有自卑,相反仍能保持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一份对未来执着自信的抱负,显然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不可否认,从艺术的感染力和表现力来看,《临江仙》与《登科后》无法相比,但我认为,就思想内容和境界格调方面看,侯老先生的这阕《临江仙》却远远超过了孟郊的这首诗作。至于两者的胸襟气度,更是一目了然泾渭分明。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愚见,仅供大家参考而已。
后记:
2019年4月19日,我与友人自驾莫干山游历,天不作美,当天中雨,加上雾气太重,莫干山一行索然无味,大失所望。
不过,聊以自慰的是当晚入住德清武康的开元曼居酒店,环境优美清净,兼有余英坊美食一条街环绕左右,一汪清澈的余英溪打酒店门口静静流过,于是,坐在“忆往事餐厅”的卡6包间,边享用着当地美食,边欣赏暮春时分独有的柳絮曼舞的身姿,边回忆武康历史上出现的一张张模糊而又似曾相识的脸庞,竟成了此次自驾游最动人心绪的片段。
瞧,那位彪悍勇猛的樊哙从“鸿门宴”护卫着刘邦逃出来了;苦读不辍因病瘦削憔悴的沈约依然在撰写着他的《宋书》;在家成天被悍妻虐待的沈括此时携着他的《梦溪笔谈》潇洒地走来了,这会的他眼中满是自信和睿智。
最让人难忘的,是从千秋村走出来的这位,他一路苦吟着人生艰辛,哼唱着母恩难报的低沉忧伤曲调,走向考场,走向溧阳,一度来到我的故乡常州,再次出发走向了更远的地方,所经之处到处回荡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悠扬而深情的旋律。
这旋律,穿过时空隧道,一直流传飘扬到了今天,仍时时触动着华夏儿女柔软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