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足迹10|龙眼树绿荫掩映的小楼
黄沙老师跳楼自杀后,校园里的“大揭大批”也向纵深发展。
一天清晨,我跟往常一样吃罢早饭往学校走去,听见大街上传来一阵又一阵激昂的口号声。循声望去,才发现那帮红卫兵挥动着皮带,发出凶神恶煞般的吆喝,正推搡着我们学校的“牛鬼蛇神”游街示众。
那些“牛鬼蛇神”――都是昔日我们所尊敬的师长,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大木牌,一边走一边唱着自己集体创作的《牛鬼蛇神之歌》。
我见到他们,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忽然,我一眼瞥见“牛鬼蛇神”行列中的蔡依松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他面容憔悴,步履蹒跚,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蔡逸松老师出生于十九世纪初叶,我认识他时,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高而瘦的个头,肩胛上耸,脊背微微有点驼。清臒的面孔,高挺的鼻梁,依然不失年轻时的俊俏。步伐凝重,说话不多,有一句,说一句;说一句,是一句。轻易不笑。冬天时,喜欢戴一顶鸭舌帽,当眼光在无檐帽下光芒闪动时,便是老人家在笑了。
最初,我只知道他是虞阳中学(当时更名为福建福清四中)的一名美术老师,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除此之外,对他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夜之间,揭发“阶级异己分子蔡逸松”的大字报遍布校园。
那时,我读高一。由于同是喜欢文学,跟他的二儿子蔡惠瑞常在一起谈诗论文。看到好友的父亲受到“万炮齐轰”,这才引起了我对他的关注。
看完所有的大字报后,我不禁有些“后怕”:真没有想到我这“贫下中农后代”竟跟“四类分子子弟”走到一起。幸好“涉足”未深,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自此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再去找他们。
就在这时,蔡老师也瞅见了围观人群中的我,眼光闪动,射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笑意……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真真切切是我所熟悉的笑呀,尽管那笑意还带有一丝丝的苦涩!我明白,在这场狂飙般的“横扫”中,人的肉体可以饱受蹂躏,而人格尊严却不容践踏。从此,这一瞬间的映象便烙印似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
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正演变成“老师斗老师”“学生斗学生”自相残杀的“大混战”。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直到有一天,“斗争的矛头”竟然也指向了我这个“贫下中农子弟”!少年《百花园》的事又重新被翻出来,还被打成了“反动组织”,梦想成为诗人、作家的我,也被指认为“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揭发我“罪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人敢跟我交往,我那时才十七岁,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助是一种什么滋味,伤感和委屈雾一样在心中弥漫。
万万没想到,一个夜晚,蔡惠瑞竟登门造访,约我外出走走。
星光下,我们沿着穿境而过的福厦路缓步漫行,彼此吐露心中的困惑与不平。除了文学之外,同病相怜,相互慰借,我们找到了另外一种的共同语言,化作了非常时期抵御压力的坚强。
蔡惠瑞的家――那被龙眼树绿荫掩映的小楼,成了我精神的“避难所”。几乎是每天晚饭后,我都会像一条鱼似的,在昏黄街灯的柔波里,从街尾溯游到街头,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游进了那个被称为“阶级异已分子”的“老巢”。
一壶清茶,一包烟丝,便足以让我们海阔天空彻夜长谈。在那压抑沉闷的年代,这幢二层的红砖小楼,就是这样敞开胸怀,包容了我们所有的“叛逆”与放纵。
2020-02-11下午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