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岀戏——第二出:错在那场烟雨,那句陈诗
【叶离】
无尽的猩红绵延不绝,杀戮声翻滚着,远远传来,又远远传去。
“杀掉魔头,拯救苍生!”
又是那句不通韵律的口占,仙家道教悉数出征讨伐,素来的白袍已是血迹斑斑。
我将自己埋在师兄弟的尸体下,几近窒息于凝重的血气里。往昔的桃花坞,而今却是炼狱一般,人们叫嚷着,不分敌友的拼死拼活向前杀去,向前,向前,活下来。前方又有什么?可有光明一片?
在尸体堆叠的缝隙间,我偷偷睁开一只眼,望出去。
刀剑相撞的声音渐渐停歇,随即,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我听见他们说,魔头死了。他们嘴里的魔头,万恶不赦,死有余辜。可是,她是我的阿姐,我最爱的亲人啊!
他们相继离去,最后留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尸海,是亲友凝固的鲜血。
蓦然,一只玉靴停在我面前,我顿时收敛气息,默默闭上双眼。
“起来吧,”我听见来人低低的说,“我不伤你。”
鬼使神差,我慢慢爬起来,全身仍不住的颤抖,等待他意料之中的攻击。
半晌,他没动。我抬眸,入目一个玄衣男子,目色朦胧,长发凌乱在面前身后。接着,他哭了,几滴眼泪霎时落下,如同随风而来的花瓣,悄悄滑入发间。
“忘了这一切,日后你名叶离。”
他将我带回玉山,暂住于玉微宗师府上,教我正派的仙家道术。
“弃了往昔修习的魔道,入我师门。”
我一行拜师之礼,奉上盏茶,道:“谨尊叶泽仙人师命。”
他接过茶盏,未多言语,一双眸子幽幽的看向地面,里面萦绕着道不尽的愁思。我未敢再提及桃花坞一事,独在月明之夜弹一曲《离别》,聊寄相思,期许阿姐可以听到。
她那般厉害的人,定不会如此轻易草率的死掉。
师父不甚言语,时常独自一人立在忘雀楼上,吹奏横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悄然躲在他身后的一片树丛中,抑郁难言。
他独来独往,偏偏把我从血海中拉出来,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走进他的眸中——那里连年飘雪,冰冻千丈。
之于桃花坞的思念一日深过一日,我终究按耐不住,前去寻觅抹杀待尽的回忆。
天色昏暗苍茫,好似一河江水,将远方收束于银白一线间。桃花坞已是黑焦一片,在淡漠的天地中略显突兀。
“被一把火烧了啊……”我喃喃道,恍惚着不知何去何从。几点雨滴砸在地上,似是要洗刷尽一切,一切罪过,一切纠缠,一切执念难安。
雨越下越大。
我瘫软在废墟之上,蓦地瞥见远处一抹桃色,便不要命的奔了过去,好像茫茫江海上的一根稻草,且救余命。
渐近了,只见几棵花树烂漫盛放,成为天地间最为艳冶的姿色,师父静立在其间,一身玄衣格外醒目。
“花落无人见,空自逐春泉。”我听见他低低自语。
“叶泽……”轻轻出声,我吓了一跳,直呼师命为大不敬,连忙改口道,“师父。”
他看向我,依旧清冷的神色,眸中无采。
“都烧了。”我道。
淅淅沥沥,唯有雨点走过人间的足音。
一片雨声中,师父一字一顿的告诉我,“那就一棵一棵,再种上。”
我直直看着他,有些怔愣,有些痴然,这一看,他便入了我眸,再也移不去了。
同师父将几百棵桃树栽上后,他望着漫山的霞粉,眼中终于透漏出些许释然,清清浅浅,整个人都镀上了光采。
“虽然今不如昔,到底也差不远了。”我笑,一双眼睛不自禁往他身上瞟。
他只是负手而立,周身是怀念的陈香,思绪不知飘了多久,多远。
辞别玉微宗师,我同师父在桃花坞住下,就这样,一世两人,甚好。
师父时常一整天待在后面的寒山,不知忙于何事,每每归回皆是面色憔悴。我偶有问起,他未尝答复。
一日,我备好一坛方开封的桃花酿,欢欢喜喜的跑到竹林里师父的西间,欲邀他共饮酒水,一醉方长。
“妙哉,妙哉!”我想着,加快了脚步。
西间内,师父背光而立,窗边的竹叶随风摇荡,沙沙作响。他不同往日,着了一件白袍,叶影斑斑驳驳栖在他衣上,如同水墨。
我笑道:“师父。”
他轻轻回应,而后转过身,面向我道:“叶离,你的修为在各门派中也是高的。”
惊了一惊,只觉一颗心拼了命向下沉去,微一定神,我问:“师父何意?”
“你可独自闯荡了。”
“师父是想,将徒儿逐出师门?”我听见自己语气僵硬,带了些不敬,内心不断嚷道:“你合该撒娇恳求一下,这时强硬反而适得其反!”即便如此,可身体已动弹不得,只怕一说话,又泪如雨下。
他背向我,未言语。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湿重,紧紧裹来,将一颗心压入冷谭。
良久,他问:“方才前来所为何事?”
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稳住嗓音回道:“并无他事,不过问师父一声好,徒儿这就退去了。”
待越行越远,竹林的西间化作一点,我方觉出衣袖上湿凉一片。
“好好的男儿,哭哭啼啼作甚!”心里暗骂自己,也骂不走前仆后继的泪水。
回到石案旁,桃花酿里已落进几朵花瓣,漂浮难定。
翌日,我在寒山上寻到师父。
“收拾行装需要不少时间,”我笑嘻嘻的对师父说,“所以这几天还是要跟师父住一起。”
师父面色有些惨白,道:“无妨。”
即是无妨,不如我收整一辈子可好?心里暗戳戳的想到,我笑的更盛。
“日后切勿再涉足此地。”
“是!”我躬身行礼,虽有疑虑,却也乖乖退下,返回桃花坞。
揣着浪得几日是几日的心态,我时不时蹭到师父身边,不再顾虑其他。
“师父师父,你瞧,徒儿方才摘下的花,还带了露水。”
我嘻嘻笑着,将花递到他面前,忽的手一转,一把将花插于他发间。桃之夭夭,他一半的脸颊映衬在花影之下,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什么?”师父面色微冷,目光瞥向我。
“没…没什么,”我连忙摆手,顺带将花拿下来,藏在手里,“徒儿先去温习剑术,就不打扰师父休息了。”
落荒而逃般的一路奔回庭院,嘴角按耐不住悄悄上扬,张开手,是扑面而来的花香。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我在石案旁习书,正觉时光大好,听见师父的脚步声,更是满面嬉笑,两步做一步走过去,唤了声“师父”。
他面色柔和,一双眸子竟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拉着一个姑娘的手。
那姑娘身带灵气,正小心翼翼的看过来,好不可怜。
“她是我在寒山拾到的,名唤叶蓁。”
叶家门徒,为何偏偏是我,名有别离。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提笔良久,终究落不下去了……
师父唤我到西间,本以为离期已到,谁料,他说:“你不必走了,且待在桃花坞。”
我欣喜若狂,积压已久的抑郁霎时魂飞烟灭,心中放晴。
他继而道:“对外便说叶蓁是你友人。”
我怔然一瞬,笑得有些难看,回道:“徒儿明白。”
无需多问,怕问下去,是更深的渊,跌落得粉身碎骨。
我疏远着叶蓁,既是不喜,亦是恐惧。她像极了阿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散发着阿姐的气息。她就是一个影子,勾起我埋藏已久,不敢触碰的过往。
“你可知长河为何不枯?”
我听见她这样答道:“莫不是世上的老死离别太多,流不尽泪,悉数落了长河里去?”
记得几年前的夜晚,阿姐亦是此般告诉我,“长河不枯,是因为世上太多的离别,太多的涕泪。总有些事情,我们无力回天;总有些人,我们深陷其中,抽身不及。”
叶蓁不知自己的来方,约罢是个弃儿,失了记忆。不知出于各种原因,桃花酿总会分给她一坛,看着她抱着酒坛傻乎乎地笑,我心神微漾,却仍故作淡漠的转身离去。
三日后,是青云掌门的寿辰,师父携叶蓁与我同去贺寿。
当青云老狐疑的询问叶蓁身份时,我方发觉,自己原不过是护她周全的存在,一个借口,一个谎言。
师父说,青云掌门杀死魔头,拯救苍生。那他本应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而在师父面前,我可以放下无谓的挣扎。毕竟,不想让师父看见我杀敌不成,反而一身血迹,万箭穿心。
随叶蓁在后院里闲适片刻,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过来,说:“掌门请叶离公子去前厅一叙。”
虽是诧异,但也跟随他去了前厅。
前厅里,青云老端坐在主位,师父位于其旁,看似言笑晏晏。
“师父,青云掌门,各位前辈。”我一一行礼问好。
“阿离,过来。”青云老笑眯眯的招呼着。
非奸即盗。这般想着,仍旧顺从上前。
“阿离年纪也不小了,合该寻位好姑娘。”
沉孟掌门突然起身,哈哈笑着说:“恰巧家女正值碧玉年华,能遇叶公子当生之幸也,不知叶公子意下如何?”
青云老附和道:“才子佳人,当属天造地设啊!”
我暗骂青云老乱点鸳鸯,默默看向师父。他依旧神情淡漠,似乎周身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好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好一个冰雕玉塑清冷仙人!
“承蒙前辈厚爱,只是鲰生已心有所属。”
“哦?哪家的姑娘?不如说出来,本尊为你参谋参谋。”
青云老笑得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嘴角直咧到耳根处。
“回掌门,正是鲰生的师妹,叶蓁。”
我看着师父,字字清晰的说道。他微一抬眸,霎时四目相对,忽觉得他赤玉的眸中,映出两个小小的我。
“如此当属我叶家门内之事,一切自有我操办,不必劳烦诸位。”
师父言罢,起身辞别,让我唤了叶蓁一同去。
回到桃花坞,我久久不敢直面师父,只是躲在自己的庭院里,一坛又一坛的灌着桃花酿。
案上铺了张纸,画有师父,他立在一番山青水色碧天前,眉眼弯弯。
愣了一会,我一步一步踱向西间,迎面却遇见了叶蓁,两眼发红。
“哭了?”
她撇了撇嘴,低下头嗔道:“才没有!”牟足劲努力把语气生硬起来,可我捕捉到细微的颤抖。
未多言,我经过她身旁。
西间内,师父立在案前,两眼放空的看着窗外,墨绿的竹叶影影绰绰在他眸中兀自鲜明。
“来了?”他轻轻道。
“对不起。”我说。
左思右想,终究也只得说一句对不起,可分明有千言万语……
良久沉默着,正欲离开,他突然问:“为何?”
很轻的一句,满不在乎的语气。
顿时,我气急,难顾什么尊师,什么克己。
“不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你收留我,为我更名,教我正道,也不过是你无聊人生中的一点乐子罢了,你高高在上、清心寡欲,我呢?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全身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衣服,所有的力气悉数用完,言罢双腿发软,斜靠在桌案上。
他看着我,直看到眸中,说:“我又何尝不是。”
原来师父同我一样,早就死在了命运天道的利刃之下。
“如此,便算了。”
我不知最后是如何拖着一身沧桑回到庭院,睡在满阶的桃花里。
新婚当日,来客众多,青云老却因旧疾复发休在府中,派了一个门童前来贺喜。
沉孟的几位姑娘也姗姗来到,说出备好的贺辞。
“叶离公子风流倜傥,叶蓁妹妹温婉动人,真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啊!”
“姑娘高看了,小生不过区区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看着她们语噎模样,我微微一笑。
蓦然一只酒杯伸过来,来者沉沉说道:“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谢过师父,不过您老的贺词未免太短,太俗,我自己备了几句,您听着啊,”我一面叙叙说着,一面杯杯饮酒,“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白首相依芝兰茂,武陵春下醉相思。”
他突然按住酒壶,“伤了身子。”
“伤了身子?哈哈哈哈……”我笑得气息不稳,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在他耳畔低低道,“心都没了,要身子何用?”
他微垂眼眸,眼睑下一片阴影。
“也罢,也罢……”
待来宾渐渐离去,我走到洞房,推开门,见叶蓁已扯了盖巾,默默坐着,烛火忽闪照映她脸庞,昏暗暗,看不分明。
恍惚间,我想到,她也是迫不得已。
跌跌撞撞走过去时,我只觉自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