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凶案的陈述 (小说)
(作者:山 丘)
刚坐下喝了一口水,就有人敲门。于是一手端了茶杯,一手去扭门把手。门才开了一道缝,灯光照耀着,就从那门缝里挤进一个人来。是个大男人,光着头,没戴帽子——帽子却捏在手上,光头让灯光照得发亮,就那么一头撞进来。门里的人发出一声惊叫,乓的一声,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还没等那叫声传出门,门就被男人一脚踢过去,关上了。关上门不说,还一把将屋里的这人推顶到了墙角落里。一只手肘抵上去,扼住了他的脖子,脖子上的骨头响了一声。这人便很难受的了,一双手胡乱抓着,两只眼睛翻出白眼仁子来。脚也在乱蹬,但根本没有蹬到对方要害。不大一会儿,他就象一张画一般,紧紧地贴住墙,蔫了。那人手一松,那画便软沓沓地垮在了地上。
那人也有些累,喘着气,对垮在地上的他踢了一脚,见没动弹,就转过身,开始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屋子陈设得简洁,但却不是简单。充滞着文雅的氛围。墙上挂着一幅书法,靠墙一排书架,一张书案放在靠窗口一侧,堆满了书的书架旁放着一只青瓷花瓶,花瓶有一米来高,里面插着些卷了轴的画——那是真正的画。那人便眼睛亮了一下,从中就抽出一卷来,在桌子上展开看了看,顺手往后背的布袋子里一塞,又在书架上翻了翻,摇摇头,露出很是鄙夷的样子。然后坐在沙发上,似乎发了一会呆。这才起来走到门口,趴在门边听了听,外边的走道里无什么声息,就关了灯,若无其事拉开门,又关上门,人便没了。
哦!忘了说,那人还戴着手套。就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薄薄的、和人的皮肤差不多的手套。这手套多年以后才在那人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但不知道是不是那双。问他,他死了。在抓捕他的时候他拼死拒捕,被警察一枪毙命。
夜,深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不,大概十点了,这个不算太大的居民小区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从树丛中望出去,见几个人、包括两个保安在院子里乱跑,并用手指了指后面一幢楼房,在说着什么。一会儿就响起了警笛的声音,是警车来了,但进了小区警笛就再没拉响。警车一直开到后面那座楼房前,从车上跳下几个警察,径直往楼道里去。于是小区的居民有不少人都伸了脖子看,有的在窗口看,有的直接下楼,互相问:咋啦?出了啥事?
又过了一会儿,再开进来几辆警车。那幢楼很快就拉起了警戒线。
于是消息很快传开:那幢楼里死了个人,是他杀。
啥时候的事?
男的?还是女的?
…………
死了人的房间在六楼,这幢楼一共是十七层。一个警察站在那个房间的阳台上,他在往外望。眼光越过小区的围墙,目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山坡、田野,与蓝天、白云连成一起,眼恍恍的。山坡边有农民在耕作,水田里,在做秧田。一边的麦苗青油油的,其间点缀着几树梨花——好象是,梨花白白的一片。还有几只喜鹊在飞,但却传来乌鸦的叫声。有两只羊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啃草。风拂来,清新,还带了一点花香。快要插小苗秧了吧,警察想,他来自农村,对乡间农事记忆犹新,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出过城,现在一看到田野,思想就开了小差。
春天来了。
房子里有人在叫,警察噢了一声,眼光一收,人也就回屋里去了。
传出来消息:死的那人一个人住着,听说还是个干部,职务还不低,还是个文化人。这房子是他设在城市郊区的一个书房,清静,少有人打扰。据保安说,他很少来住的,且来来往往经常就是他一个人。对了,和一个女人来过两次,看情形好象是他夫人。但也有人说是他情人的。反正男人和女人大庭广众之下一进一出的,再出了这事,就说不清。
说不清就不说,但是偏就有人说。说是早上九点来钟吧,他家里给打电话,老没人接,一直没人接。就叫了他一个侄子,在他这儿来过的,住这不远,让来看看咋回事?那侄子拍门,不开。就给家里说了,家里他儿子就带了钥匙来,门开了,人都死得硬梆梆的了。两个小伙子大呼小叫的,这不,警察就来了。
警察看完了房子,把两人反复的问,当然还问他家里其他人,比如他老婆,那已是下午的事了。死人早从那房子里抬了出来,小区的人都知道了。一时议论纷纷。
很快就到了黄昏。夕阳辉煌,天际一片灿烂。小区却一下子晦暝下来,高楼留下的影子今天似乎格外深沉。人都进了各自的屋,渐渐没有了声,平日里爱叫的狗也不响了,树叶子都不再摇动。死了人的那幢楼里,同楼层住着的两个女孩子,一脸恐怖的跑出楼来,一丝散乱的头发在耳畔飘。惶惑中到小区外叫了一辆三轮车,把楼上简单的行李搬到三轮车上,急匆匆离去,说不敢在那住了。
聚在小区门口的外面人,带着各自探得的信息和外边的传言,也三三两两早就离开。门口冷湫湫的。
警察在那天下午只来得及问了小区的几个人,第二天还要来调查的。那几个人是甲,乙,丙,丁。甲的老婆第二天说,死的那个人是市里的一个局长。
局长嘛副局长?她忘了。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还描了眉,戴了金镯子的手正抱着个孩子,孩子胸前系了个布老虎,孩子的一根手指头在嘴里吸着,口里流下来一串涎水,打湿了布老虎的额头。她却看也不看,只顾了自己一张嘴不停地絮叨,怕势势的。说警察昨天问她老公,听警察好象说那凶手厉害着呢,从杀人的现场看,不是个一般的人。我们同住在一个楼上,出事那天晚上连一点响动都没得。啧啧!利洒得很,好吓人啦!她说。
听警察的口气,说那局长是个好人,旺气,正往上走着呢!过不久就要提拔。可惜!我老公说,他见过那人好几次,面相挺年轻的,左腮上有一个酒窝。哪有五十岁哟?见过好几次,只说过一次话。问我老公供水的总闸在哪里,说他家水龙头出问题了。我老公一天也是个三脚猫,一心扑在他生意上。他是做建材的,卖磁砖,工地上跑的时候多,没管过家里的事。问他,就给他指说,叫他去找物业上,还带他到物业办门口了!我老公是热心肠人,这你们是晓得的,爱管些没名堂的闲事。
球!正二八经的个贪官!乙说。乙那天半夜从外头回来,在楼门前碰到一个人。当时他就怀疑那个人不对劲,在乙跟前走过,阴测测的,冷气逼人。可是乙喝了酒,喝得有点高了,那人走过去之后,乙不由回头望了一眼,见他如黑影一般径直走出楼门,转眼间,身形一晃就不见了影儿。他赶忙退后一步摇一摇头,想认真看个究竟。今天他多嘴,把那情形跟警察说了,警察请他好好回忆一下,特别是那个黑影。就那么一闪眼的功夫,黑咕麻冬的,能回忆个啥名堂!不过这倒让他晓得了,死的那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哼!甭管他是个副局长还是啥主任,一脑门子的歪心思哩。在他那里要干个啥事,难说话的很。乙说有一年为了一件事,心想他是邻居,就想找他帮个忙。当时他正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写材料,用毛笔在写。跟我握了手,给沏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说这茶好。他一听夸茶好,就把那包茶叶给了他。“可事情硬是没给办成,还说同住一个楼上哩,球不顶!”他说,不过那包茶他一直没舍得喝。乙谝这事的时候,是在第三天的早上,在他的办公室里,刚上班,一个人吃着简单的早餐,一边嚼着油条一边和同事们谝,呱叽呱叽的,于是几个脑袋就在房间里凑了一起。他不由感叹现在人真他妈的嘴贱,才隔了个星期天,就弄得全城很多人都晓得了。不就是死了个当官的男人嘛,值得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可感慨归感慨,他还是把这件事饶有兴味的说了,“就在我住的那幢楼上”,他强调说。后来,见听的人越来越有兴趣,他就唾沫四溅的谈起了那死者如何吃请、收受红包与贿赂的种种曾经,有两件事说得非常确切,“住一个楼上!”他说。在喝下第三杯茶水之后,那细而长的脖子上,喉结滚动了一下,诡秘的一笑,还眨了眨眼睛。
负责这件案子的当地公安局却看不出什么迹象,局门口的人流和车辆不见多也不见少,人们照样步履匆匆,忙着。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街道两边的行道树枝条上那嫩绿色的新芽不断放开,已经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有小鸟从中振翅飞过。可是死了人的那个居民小区仍然光景惨淡,人们不甘于此的走来走去,讳莫如深。
于是说到丁。看!那个衣冠楚楚、个头儿瘦高的男人就是丁。丁显得有些时运不济,他在人们的视野中再次出现的时候,更是萎靡不振。不过这已经是七天之后了,那时案子仍然没有破。丁到国外去了一趟,走的时候颇多麻烦和艰辛,回来后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好的情绪。丁所在的单位原定让他在凶案发生的那几天出差,秘书正忙着给他买机票办签证。丁不知道在他即将出差的时候会发生杀人的事,而杀的这个人还是他的熟人。那天晚上他正好给死者打了个电话——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活着,丁在电话里认真地告诉他后天自己将要为那事儿出国,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没有任何异常,听起来心情似乎还格外爽,先是哈哈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放心去吧,我都给你安排好了,等你回来咱们再进行下一步工作。丁受了他的感染,也就愉悦起来。他和死者才认识了两年,两年来双方有过多次合作,这一次两人又将发生一项业务关系,出国与他有关,也与业务有关。这业务对丁所在的公司非同小可,这位从名牌大学出来的工程师经历辉煌,现在他是这家公司的经理。可这几年经营状况一直不甚好,丁心情沉重,工作累,又刚离了婚。那天晚上他孓然一身回了家,通完电话后随便弄了点吃的咽下肚去,还喝了一小杯酒,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半个小时后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早上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就想在家休息一天,没想到警察以电话为线索找上了门。这使丁对那位死者先生产生了不爽,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接受警察质询。突然而至的死讯让丁不禁目瞪口呆,他灰色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不过最终倒没有耽误他出国。三天之后丁无精打采的从国外回来,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蚂蚁狼狈不堪、一蹶不振,死人的事却如浓云一般仍罩在他心头。尽管这对他来说已是轻描淡写,但好奇的人们还是显得兴致勃勃,努力想从他嘴里得到新鲜的传闻。丁便搔了搔头皮,松开脖子上的领带,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回忆那天晚上的每一分钟,回忆警察询问的情景种种,言简意赅的向人们叙述。“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耸了耸肩,双手摊开,一副优雅而又厌恶的表情。两个月之后,公司终于不支,好几天也看不到他。这天他忽然从九楼的窗口一跃而出,七十多公斤的躯体自空中落下,速度越来越快,落地的那一刻,搧起一股扬尘,之后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景况当然惨不忍睹。据现场的人说,在跳出窗口的一瞬间,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声,声音透彻楼宇。那是在清早九点多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昨晚通宵失眠。
只有丙生活得还是很顽强。丙十几年后又回到县城她小时住过的老房子里,房子已经很陈旧,白墙壁上很多地方都已泛黄,有了细小的裂纹,屋子里一股霉味儿,乱七八糟的。丙稍微整理了一下,购置了几样简单的傢具,将就着住了下来。反正人已老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可以了。丙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就和她的姐妹们相约,到不远的公园里去跳一阵子舞。她的舞姿轻盈,舞技娴熟,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完全不符合中年女人的规范。“骚货!”公园的一角有几个相识的女人乜视着她婀娜的身影,这样骂她,但是她听不见,她继续精神抖擞地和一群人跳,衣袂飘飘,一身香汗。坐在椅子上歇息的时候,一只手还搧着一息凉风,笑盈盈地和几个人说着。但岁月的沧桑在她脸上已刻蚀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了,残留的纹眉,脸颊的风尘,额头的皱纹,记录着她的曾经。隔上几天,她就早早地起了床,洗了脸,简单的化个妆,喝一包上等的牛奶,匆匆推了那辆她用了好几年的电动车,一路骑着。风,拂起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裤角,接受沿途所有人的侧目。在二十里外郊区的农村市场上,她嘴里吐出的嗓音如画眉婉啭的叫,得以最低的价格收购了两筐生鲜鸡蛋,再回到城里。顾不上喘一口气,风尘仆仆地又推了车走街穿巷的走,叫卖,以换回生活的费用。有时她也在自己的姐妹群里,推销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时尚饰品,还可以给姐妹们看看手相,掰着她们的右手,扬起她的嘴唇,点着尖而俏的下巴,预测她们将来的命运。但不管做什么,她的脸颊,她细眯眯的眼睛里总是充溢着笑的神情,说话永远那么清爽,好听,让人喜欢。但是你要凑上去细细地看她,她眼角的皱纹深处,眉头以及面部所能呈现表情的地方,总有一些忧伤,甚至痛苦。她不能没有忧伤与痛苦。
丙是警察在凶杀案之后除了死者老婆之外询问的第一个女人,据说警察当时把她作为突破的重点,还留置询问了二十四小时。这给人们留下很多想入非非的疑问和话题。这个削肩蜂腰,双目灿若流星的年轻女人本身就有很多话题。丙那时来到这座城市已有六年,她在一家大超市里当营业员,当时七岁的儿子也在城郊一所小学校里读书。那被害的死者到超市去买衣服见到了她,之后他又去买衣服,再去买衣服。不光买衣服,还买鞋袜,买的时候从不讲价,可是跟她说的话却很多,一来二去的就熟了,一时众说纷纭。之后丙就活得有了一点气象。大家在街道或者歌厅和咖啡屋见到她的时候,她衣着时尚,淡施轻粉,脚上穿了细细的高跟鞋,施施然走来,很有了些城里女人的模样。正在这个时候,警察却上门来找她了,问她和死者之间的事情。她便如拔离了泥土的秧苗,颓然的没了精气神,好长时间都没有再现于人们的眼睛里。直到过了很久,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街巷中,有人在足浴店里看到了她。那人也曾经和死者是朋友,和她的关系也还不错。那天,她看到他很是惊讶,还很羞赧。听说那人过了不久又到店里找她,还请她吃饭,也问了她很多话。晓得了老公早跟她离婚,儿子考上大学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为了供养儿子上学不菲的费用,她不得不干起现在的行当。儿子除了问她要钱时给她打电话,叫她一声妈,假期从来不回家的。有一次娘儿俩还在电话里吵架,儿子竟然说“没钱为啥不找你老情人要!”气得她哭了。
之后,足浴店里也没她干的事了,后来她还当过清洁工和家政服务。但毕竟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好在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有了工作,也就没有再问她要过钱。于是丙就索性回了老家,在人们疑惑的眼光里,自得其乐的活着。
丙在回忆这些事的时候,那时她正坐在一个公园的台阶上,眼光茫然地望着远处,一种嗒然若失的神情。远处,是一株开满梨花的树。阵风吹来,凋零的梨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但是对于凶杀案中的死者,丙神情漠然,始终没有提起。
又过去了两年,那件曾震惊一时的杀人案,终于查获了凶手。一声枪响,凶手倒地毙命。(山丘 2020年3月完稿)
���ϖ�KA�!����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