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阅青馨故事伯乐(初审)收录专题书香澜梦书香每期主题优秀文选

爱可以迟到,但别缺席

2023-12-22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年小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65期“迟”专题活动。

从辈分算,我应该叫她姨外婆,与外婆是表姐妹。外婆家因为出了个败家子,迷上赌博,小地主万贯家财被挥霍一空,谁承想因祸得福解放后成分被划为了贫农,成为了阶级兄弟。

姨外婆就惨了,家中兄妹三人,两位兄长都是本事人,不但守业成功,还发扬光大,成分妥妥划为黑五类。

一夜之间,姨外婆褪去华裳,散开复杂美丽的发髻编成两个大辫子,投身到泥腿子的队伍,成为养猪队的一员,从手足无措到熟能生巧一做就是一年。外婆说姨外婆即使素衣朴裳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她总是平静淡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争不抢不抱怨,慢慢地,乡亲们都愿意与她说话,靠近她仿佛连那些艰难的日子都能品出一点甜来。

我印象中的姨外婆皮肤极为白皙,五十多岁的年纪头上也未见几根白发,始终用一根油亮的黑簪挽成一个元宝般的发髻乖顺地盘在脑后,她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容,笑时狭长的眼睛眯起,让人心中都不由得透出一丝欢喜来。

纵使我们再淘,她也从不生气,总是一把搂过疯跑的我,摁到小板凳上梳我鸡窝般的头发:“我家小幺儿真是漂亮,只需要把头发梳整齐就是小仙女了。”姨外婆声音似有一种魔力,总是能让我安静下来,也因此,我极喜欢姨外婆,她的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是我们山上“马鞭根”的味道,甜中带点点苦涩,清新极了。

姨外婆住在村东头一幢大屋里,据说是姨外婆家祖产,几经周折最后又回到了姨外婆手中。整幢大屋青石造就,历经风雨的青瓦石墙未见颓废,反倒从内而外透出一种古朴大气的庄重和美丽,墙角屋檐下的青苔、墙头探出的葱笼让整幢大屋厚重而贵气,在整个村子自成一隅却又和这青山绿水融为一体。

听外婆说姨外婆在乡下改造没几年就因为识文断字去了镇上做教书先生,有人说是落实政策后他两个哥哥运作的,更有人酸溜溜地说是因为她漂亮,外婆却坚称姨外婆风流蕴藉,是最温柔最合适的老师。

时光就是一本逐渐变薄的日历,满村疯跑的伢子都做了父亲,村里的小黄狗都开始怡养天年时,姨外婆却孤身一人回了村里的老宅,准确讲也不是孤身一人,她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黑黢黢怯生生的,总是躲在姨外婆身后瞧人,一点也不像姨外婆大方磊落的样子,后来村里人知道了,那是姨外婆捡来的孩子。

“这都是什么事啊!你们说说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小河边捶打着衣服的王阿婆高声说着。

“可不,长得漂亮有啥用啊,听说一直没嫁人,肯定是有病,啧啧。”张婶子急忙补充。

外婆牵着我的手在河边静静地立着,脸色忽青忽白,没一会儿放开我走到河边踹翻一排洗衣盆,在我的目瞪口呆中外婆浑身湿嗒嗒地大声数落着:“我姐是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了,一天天怎么那么碎嘴子,你们怎么不说我姐心地善良呢,那孩子给你们,你们养吗?养吗?”河边的婆姨们边捡拾着衣物,边小声嘟囔着,却是再不敢大声编排了。

那天外婆牵我回家的路上眼睛被擦得通红,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姨外婆太可怜了,眼瞎了,死心眼子,那个男人太可恨了等等,那时我年纪尚小,并不明白外婆的伤情,只听得两字“眼瞎”了,慌得急忙拽着外婆跑,“婆,姨外婆眼睛昨天还好着呢,怎么就瞎了,咱快找大夫给姨外婆瞧瞧去。”

从河坝蜿蜒向上的乡村小路上一老一少的两个影子被阳光拉扯得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回荡着外婆长长的叹息和小童稚嫩的担忧。

四季更迭,时光流转。在这个小乡村时间仿佛都被无限拉长,变得柔软了许多,当这片土地重新接纳了姨外婆时,婆姨们彼此热络地招呼着,一把青菜,一根萝卜,一篮子花生,她们分享着彼此的善意,浑忘了对姨外婆曾经的排斥和非议,她们叹息着姨外婆的不幸,感叹着姨外婆的善心,越发地怜惜她,一起数落着那个不知在何方的负心男人。

那是个周末的清晨吧,娃儿们不用上学,连猫都慵懒地在台阶上扯着长长的身子伸着懒腰,狗子间或有人进来眼睛都懒得抬,只鼻翼轻轻抽动就复又低下脑袋,下巴搁在前肢上呼呼睡去。大人们也偷得浮生半日闲,男人在屋角“叭叭”地吸着旱烟,女人们搬个小杌子坐着手里干点针线活数落着自家的毛孩子,最是安逸不过的好日子。

当那个年轻男人随同村长来到外婆家时,外婆她们还笑着招呼:“哟,村长,这是谁啊,长得真是齐整,是你家亲戚吗?”村长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小伙子站在村长的身旁却只是抿嘴笑,并不说话。

“婶子,这是从京市远道来的客人,是来找兰清的。”村长笑着对外婆说。

“啥!找兰清!”外婆腾地立直身子,走到年轻人身边,目光快速地在年轻人脸上睃巡着,年轻人外貌无疑是端正的,最出彩的是一对眉毛,如远山般清幽,浓密而不失层次,像一幅水墨画般立体生动。“不像。”外婆轻声呢喃着。

“婶子,您好,我姓赵,我是替叔叔来找兰清姨的,听村长说兰清姨不愿见外人。”年轻人局促地捏着肩头的皮包。

外婆正想说话,年轻人将拳头捂在嘴边咳嗽起来,眼睛向后示意着。外婆回头,乡邻们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尴尬地咳着,缩回头去。

“你叔叔与兰清是怎么认识的,你与兰清是什么关系?”外婆将茶碗轻放在年轻人面前,慢声问着,声音里透着自己都难以抑制的紧张。

年轻人没说话,从胸前抱着的包里取出了一张照片轻轻推到了外婆面前,“婶子,照片上的男人是我亲叔叔,坐在他身边的女子应该就是兰清姨吧。”

外婆颤抖着双手拿起照片,照片因为经常被人摩挲,边边角角微微翘起泛着黄,照片上的男女却很年轻鲜活,男子俊朗儒雅,眉目间依稀与面前的年轻人有几分相似,都有一对远山般的眉毛,女子羞涩地依在男子身边,两人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笑靥如花,满满的幸福扑面而来,正是年轻的姨外婆。

外婆“啪”地放下照片站起身来,这张照片她见过且记忆深刻,在姨外婆珍爱的笔记本里,在无数个陪着姨外婆流泪的夜里,这就是那个害姨外婆一生孤苦的男人。

因为气愤外婆的身子都微微地颤抖起来,“婶子,婶子你歇口气,别激动。”年轻人惊慌起来。

“小伙子,这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叔叔就是那个抛弃兰清的人?这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村长看了一眼照片,也急了。

小伙子赶忙站起身来,嘴唇嗫嚅着,话都说不整一句了,只重复着:“是,我叔他不是,嗐!”年轻人垂着头坐在了凳子上。“年轻人,你走吧,我不会带你见兰清的,一次的伤害已经够了。“外婆挥挥手再不说一句话。

“说的对,兰清婶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叔叔他造孽哦!”村长站起身去拉年轻人。

年轻人站起身子定定地立着,眼眶红肿,他看向外婆,眼神充满了祈求,村长拽拽他的袖子,年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婶子,您就让我见见兰清姨吧,我叔叔他快死了。”年轻人无助又压抑地痛哭起来。

“呯”的一声,紧掩的房门被大力地推开,一个淡青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你说谁要死了,柏然,柏然他怎么了?”姨外婆冲到年轻人面前一把将他拽起来晃着,颤抖地双手紧紧拽着年轻人的袖子,仿佛抓住他就抓紧了整个世界,她的眼睛被焦灼和担忧烧得通红,兀自祈求着:“不是柏然对吧,我听错了对吧。”

“兰清。”外婆急忙扶着姨外婆坐下,叹口气:“你既来了,一切就是定数,且听听他怎么说。”

“是啊!婶子,您先平平气。”村长倒了杯水轻轻放到姨外婆面前。

在这个周末午后的慵懒时光里,随着年轻人的叙述,那个照片上的男人重新填满了姨外婆揉碎的整个青春岁月。真相永远比现实更残酷,倒退的影像里,因知青下乡与姨外婆相遇相知相爱的男人温柔地笑着,爱情的甜蜜让那个属于黑白灰的年代都变得无比绮丽;男人回到京市因父母不认可姨外婆,与父母抗争的日子里是这张照片陪伴了他无数个孤单的夜晚,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与姨外婆三年鸿雁传书的守候里,男人犹如一只筑巢的燕子,用思念和眷恋一点一点地打造着他们未来的爱巢;

关于幸福的期盼在男人晕倒在三尺讲台那天画上了句号。“系统性红斑狼疮”一纸判决书扔在桌上,男人听都没听过,“也许五年,也许8年,会逐渐侵蚀病人脏器,直到生命终结。”医生的话语冰冰凉,男人身上也冰冰凉。

最终他选择了谎言,没人知道那封分手信是怎样泣血而就,那封信耗去了他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叔叔还活着,却已经死了。”年轻人低语着。“前几年,叔叔病情稳定了,他托人打听过您,可是别人说您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女儿。”年轻人的话像隔着一层幕篱,听不真切。

“那是我姐姐收养的孩子,姐姐终身未嫁。”外婆哆嗦着嘴巴,泣不成声。

“那之后,叔叔彻底不好了,病情反反复复的,今年……”年轻人哭着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说的呢!老天爷咋就不长眼啊!”村长叹着气。

屋子里除了压抑的抽泣声安静极了,当夕阳的余晖打在窗格上时,姨外婆笑了笑站起身走出门去,“真好!你瞧秋天来了,要收获了。”

姨外婆利落地拎了个小包跟着年轻人走了,外婆左手牵着我,搂着变得白净许多的芳草姐姐目送着走远的姨外婆和年轻人。

听说姨外婆见着了那个男人最后一面,说了什么没人知道。芳草姐姐说姨外婆从京市回来后夜里再没偷偷哭过。

我想姨外婆是欢喜的,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永恒的东西,不是时间,不是爱;不是生命,不是恨;不是伤口,不是痛;不是回忆,不是泪。惟一可以永恒的,只有那些曾经发生的过往。

姨外婆的生命里爱情来过,迟到过,但没有缺席。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