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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修锁的艺术

2017-05-21  本文已影响1039人  程文敏

修锁的艺术

□程文敏

在我们局里,哪里都可能是圈套,饶是如履薄冰,仍不免掉进陷阱,即便是老油条,也不例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也罢,单说今年这件新鲜事儿。就是这么个情况:

元宵节那天晚上,我办公室的锁被小偷撬了。本来应该立马去修,可一直等到“七一”前夕,借着党建东风,这个门锁才得以修复。那大半年里,那扇门就像一只破鞋,就那么袒胸露乳,毫无私密性可言,可以随便进进出出。这事儿不怨我,不是我不作为,局里办事效率低,这个问题谁都知道,况且,梁上君子也不是我招来的,保卫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身为保卫科长,老李听到这话,肯定一蹦三丈高。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五十好几的人了,十八年来,一个人一条枪,撑起安全保卫的大局面。每隔两三年,局里总会进个把新人,但领导从不给老李配个副手,保卫科就是一滩死水。以至办公楼被盗之后,老李非但觉得没什么责任,反而对决策层大光其火。安全生产无小事,谁叫你们不重视,所谓人防物防,搞好安全保障就那么简单?你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全部当甩手掌柜,偌大的办公楼,卖给我一个人了?早就该出点事儿了,那小偷真不长眼,撬门也找个官大的嘛。今儿还只是失窃,再这么下去,改明儿恐怕要失火。

抛开老李不谈,咱还是说修门锁。这件事说起来,本来很简单,换个锁芯二十块钱,即便换一把锁,有牌子的好锁,也就七十块钱。倘或顾及身份,自己懒得动手,打个电话叫锁匠,前后也就一两个小时,无非是再多出五十块钱。何况,公家都报销。

可问题在于,这事儿应该公事公办。

搁这,别跟我谈觉悟。这年头,不变着法儿损公肥私,就已经是高风亮节。办公家事不该私人掏腰包,有人偶尔为之,成了典型事迹,见天儿在报纸上吹。我是没那种命喽,肯定不会被内定,捧为先锋人物,到处风风光光地作报告。我上有古稀老母,下有黄口小儿,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这点俸禄养家糊口,说顿顿稀饭馒头,你大概不会信。说个不怕丑的私房话,多少次站在柜台前,我想买盒安全套,犹豫半天,跟自己做思想斗争,还是舍不得挑超薄的,这总是铁一般的事实。

至于你说可以先垫上,报销之后再冲账。嗯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那么现在,核心问题来了。如何履行报销手续?既然是为公家办事,金额大小尚在其次,关键是程序必须合法依规。

下面,着重谈谈程序问题。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绝不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有类似遭遇,听着心有戚焉,千万别找我交流,就算打死我,也是不会承认的。此刻,我只当对着树洞发牢骚,几句话说完就完了,可不想落下把柄,万一让领导知道,保不定给我小鞋穿。

我发现科室门锁意外受损,第一时间便向分管领导报告。说出来掉底子,我混了这么些年,只是小小的副科长,原则上不该越级汇报,但科长之位空缺已久,说是由我牵头工作,说白了,光杆一个,牵自己的头,掐自己的尾。

分管领导姓赵,可怜也是千年老二,我们当面,叫他“赵局”,省掉“副”、“长”二字,也没加“座”的后缀,既适当表示尊重,也充分表达亲昵,可这并不妨碍背地里,每个人都称呼他“老赵”。

我找到老赵时,他正用高倍放大镜看报纸。此前,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何不配副老花镜,而拿着那玩意儿晃来晃去,养成逐字逐句念头条的破习惯。通过这次接触,我才若有所悟,脸蛋有脸蛋的位置,屁股要有个屁股的样子。老赵身为老同志,就应该有老同志的活法,如果我记得不错,政治剧中很多老同志经常这么出镜。这下子,瞬间觉得高大上,那么,我也该扮演好自己,看起来干练无比,轻手轻脚地敲门,说话沉稳内敛,而又中气十足,且不失谦逊谨慎。

在这里,援引对话实录:

赵局,现在有时间吗?

呦,冯科长,有事吗?

给您添麻烦了,向您报告个事儿。

有什么困难只管提,我也就是个办事员,给大伙搞服务的。

我办公室的门昨晚被小偷撬了。

啊?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保卫科干什么吃的?报案没?查出眉目没?

是真的。老李应该会追查吧。

丢东西没?你说你说,这怎么得了。这小偷无法无天,你咋给惦记上了呢?

幸好电脑没有被盗,可能是机子太老,主板、硬盘和内存条都在。不过,一支新录音笔被顺走了。

我说什么来着,看好自家的门,守好自己的人。我的同志哥,马虎不得呀。赶紧的,回去写一份检查材料,交上来,我给你签个字,再到办公室核销财产登记。

哦,谢谢领导关照。

没事儿,以后好好干,别有思想包袱。回头呀,你让保卫科的人来一下。

是。那我先出去了。

唔,去吧,去吧。

如你所见,我自问已经很努力,却难以收到成效。事已至此,必须自查自纠,深入查摆问题,深挖思想根源,大概是哈腰的姿势不够正确。因为我个子比较高,刚进门时温良恭顺,可毕竟躬着身子难受,没过一会儿,大抵是象征性的几秒,就不自觉挺直腰板,于是便像一根竹篙杵在那。事后细细思量,也是自己政治不敏感,处事不成熟,奈何当时疏忽大意,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老赵不仅谢顶,而且矮胖,早年他与人起争执,被起外号“煤气坛”。而今,不大有人敢叫了。相反,连类似的字眼,或者不敬的动作,都会刻意规避。比如说我去找他,本来是有意不坐下,因为我绝没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同时天真地认为,他翘着二郎腿坐着,而我垂首帖耳站着,充分体现尊卑有序,无疑会让他感觉更舒服。可是有时候,想太多也是一种罪过,百密终有一疏,我这下倒犯了大忌,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矗立在老赵身边,形成居高临下的态势,无形中让对方产生压抑感,而那颗秃瓢泛着奇异的油光,更是被我一览无余。老赵下意识地叉开五指,把边沿的几咎头发往中间捋,然而,这种援助注定是徒劳的,遮掩不了多久,真实往往在重复中凸显。这引起他的不快,可又不便发作,否则,就太丢份儿了,老同志当得没水准。

就是这样,我被打回原形。姜还是老的辣,一席话把我绕了进去,连请求都没来得及提,或说生生给憋了回去,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把我打发了。

可怜我的办公室门板,独自在夜风中呜咽,与叫春的猫相映成趣。约莫过了二十来天,某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八个科室负责人同时发现(包括保卫科在内),办公室的门锁一夜之间都被撬了。奇怪的是什么东西都没丢,那个蟊贼好像是逗你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丢了财物不敢声张,可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受害人均是小萝卜头,贼人貌似乱撬一气,却也长了势利眼,没敢惹一个领导班子成员。

报警之后,民警来是来了,却因为没多大损失,不构成立案条件,无法定性为盗窃案,简单作过询问笔录,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多了八个难兄难弟,我们九人抱成一团,浩浩荡荡地去找老赵。所谓众怒难犯,民心所向,不就换把锁嘛!还非得启动倒逼机制。

人多嘴杂,乱哄哄的,难免不被裹挟。搞得如此兴师动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暗自窃喜。这回浑水摸鱼,总该胜券在握了吧。

没想到老赵不尿这一壶,毫不含糊地反唇相讥,当即把我们这支联军击溃。他说,派出所的同志临走撂下话,八成是有人搞恶作剧,指不定是内鬼。假如动真格的,请刑侦专家来,把搞破坏的揪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想还是算了,得讲点情面不是。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我给扛下来,该收手时要收手,希望大家好自为之。

额的神呐,惊天大逆转!老赵一番话唬得大伙一愣,立马全体哑火,人人自危。尤其是我,作为发起者,心里分外忐忑,联系之前种种迹象,我有明显的作案动机,沦为最大的嫌疑人。

老赵接着又说,修锁也事不宜迟,你们推个代表领衔,先向上打报告,然后统一评估,报请审批之后,再进行审计,最后才能申购。

听完,我们彻底歇菜,再也没脾气了。用制度管人,按程序办事,此乃宇宙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各项流程环环相扣,容不得半点纰漏,杜绝以权谋私行为。今天不按规矩修门,明天关进铁门学规矩,多么痛的领悟。他是在保护我们,这才是真爱,其余说什么,都弱爆了!

我很快也想通啦。门锁坏掉了,门板还可以虚掩,几乎不影响使用,大家串门反而方便些。经过一阵子调适,居然都安之若素了。

转眼快到“七一”,我不知哪根神经错乱,在民主生活会上大鸣大放。我提意见说,机关制度有问题,有待健全完善。原是套话、屁话,说说也就罢了。关键在于,我好像鬼上身,竟然拿修锁来说事儿。举例言之,过于具体,则失分寸。结果没等老赵开口收拾我,就有别人护短,说我思想有问题,党性修养不够,亟待加强锤炼。

哎,毛毛糙糙的,锁总算是修好了。然而,这道梁子也结深了。

祸兮福依。万万没想到,组织上派我去党校学习。文件处理笺上,确实是老赵力荐,一把手画圈照允。

真令我大为惶惑。

老赵是这么跟我说的,你才四十挂零,副科长也搞了有些年头啦。送你去党校深造呢,也是希望你往后能独当一面,承担更多急难险重的任务。这话有弦外之音,听着暖洋洋的,甚至称得上窝心,我要是还有腹诽,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同事的看法比较趋同,不管老赵在主观上有什么意图,但在客观上对我是一种变相保护,免得我跟对手明争暗斗互相咬一嘴毛落得两败俱伤。退一万步说,有学习机会总归是好事。脱产学习三个月,多么难得而宝贵的机遇,大可以抽空报个驾校,或者参加网球班、摄影班、书法班,反正不用坐班,乐得逍遥自在。

听了这些分析,我有点小激动。党校嘛,“学习学习,休息休息;联系联系,米西米西。”一言蔽之,我可以去打秋风了。细论起来,这也是我抗争所得。一高兴,我就告诉了王斌,说不上是报喜,总还带着分享快感的成分。

王斌是我仅有的死党,反倒持不同意见,他觉得这是惩罚。我被人迎面插上一刀,这柄刀杀人不见血,肋下还不知疼痛,竟还没脸没皮的偷着乐。

王斌很生气,为我打抱不平,拍桌子表示愤慨。你的脑子生锈了吗?需要进党校修理?什么鸡巴领导,自以为手腕高明。他这是找个借口,把你支得远远的,省得你碍手碍脚,然后,堂而皇之地让亲信取代你。一个年头,一个年尾,酝酿人事变动,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你牵头科室工作有年把了吧,早不放你去,晚不放你去,在这节骨眼上,把你赶出去放鸭子——等你学成归来,黄花菜都凉了。听我一句劝,老伙计,你副科长苦熬十六年,两场抗日战争都胜利啦。你真打算得一辈子“妇科病”(副科病)?是病就得治,它可不会不治而愈。咱得横下心,想想办法,跑跑路子,拿下科长之位,名正言顺嘛。

话已至此,我只能请客吃饭。王斌为我点破这一层,理应有所表示。尽管没有开支权,靠背摊还吃得起。小馆子的菜肴味道更好,点份五七油焖大虾,加上鱿鱼须、牛板筋、羊腰子、韭菜、茄子等荤素烤串,以及必不可少的香辣螺丝,配上牙签叼着,灌下原汁扎啤,借着酒气也好冲刷晦气,一解白天的烦闷和暑热。

啤酒不紧不慢地喝着,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要不怎么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斌这个狗头军师,说话向来直击要害。

你和老赵都在给彼此下套,他在你的局里,你在他的局中,谁都走不出怪圈。

操,这可怎么办?

慢慢熬呗。熬死他个狗日的!

桂花在怒放,党校秋季班要开了。该死的,我到底去不去党校培训呢?如果决计不去,扯个什么理由搪塞呢?

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再怎么研究,也是枉然,不如喝个痛快。

2015/9/28初稿

2016/10/6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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