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芸娘
林语堂先生说,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细细读过《浮生六记》,的确非虚名。
在封建思想束缚重重的时代里,男子当以功业为重,不得耽于闺房之乐,不得为儿女情长牵累。女子则必以夫为纲,奉行《女则》《女诫》,上侍公婆,下教弟妹,养儿女,实为正道。倘若违此,必是女子不贤之过,单看陆游与唐婉的伤怀际遇便是如此。
情人眼里出西施。沈复眼中的芸娘,确是如此:其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芸虽生于贫寒,早年丧父,与母弟相依,全家赖其女红,更以此供养弟弟读书,不致有缺。却天资聪慧,闻《琵琶行》而能诵,自学识字,渐渐通晓诗词。也正是隽秀才思,令沈复心意投注,“非淑姐不娶”。
大抵世间男子,都想要有芸作为平生知己吧。
芸玲珑之心,能与沈复谈李杜之诗,言《楚辞》之赋。“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三言两语,便见之聪慧。中国传统男人,大多爱女人示弱之态,如今仍如此。“我没有老师,就只写出来这般;只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把这些句子推敲补完了。”言下之意,这老师不正是夫君么?
芸生长于重重羁绊的时代,仍能保留几分难得的乐趣,盼望可以跟随夫君游历山河,竟能扮成男子前往盛会。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期以来世…今世之缘不足,以来世之约,恐怕就是最大的信任和承诺了吧。
芸孝敬公婆,可谓中国媳妇的楷模了。平日侍奉左右,小心翼翼,却因误解,受责于翁,失欢于姑。最后因公公不喜,不得不将女儿送人作童养媳,将儿子抛下,夫妻二人远走他乡,此生再未曾返回故土。
芸之所以能让沈复如此念念不忘,如此深情的与她相知相守,是因为芸自身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对夫君的爱意。
“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小女子的情怀希冀,不外乎能同自己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因事事都要取誓一番,在沈复眼中,也就成了浓浓爱意。
“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因沈复要出门游玩,携带茶酒恐怕变冷,芸娘便雇一馄饨担子,细心体贴,善解人意,无怪乎沈复“鼓掌称善”。
芸娘愿为沈复纳妾,此妾“必美而韵”,甚至因此愿不得而郁郁而终。作为有幸而生活在现代的人,不能深切的理解为自己的丈夫纳妾是什么心态,更何况是“美而韵”的妾。在此忽然想到金庸笔下的黄蓉与郭靖。
黄蓉对郭靖说: “靖哥哥,我死后你要答应我三件事。一,我允许你为我难过一阵子,但不允许你永远为我难过。 二,我允许你再找一个妻子,但她必须是华筝,因为她真心爱你。三,我允许你来拜祭我,但不能带着华筝来,因为我毕竟还很小气。”
爱一个人至深大概就会希望他过得很好。
言过芸娘,再来谈一谈沈复了。平心而论,沈复算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了。芸神采奕奕的样子,举手投足的情致,生活微末的乐趣,都被沈复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写在笔下,时时追忆。妻子辞世,自号“梅逸”,取林和靖“妻梅鹤子”妻子逸去之意。
“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形单影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世间真情,往往不得圆满。情至深处,戛然而止,悲凉由此而来,空余后人怅惘。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陶渊明《闲情赋》
2017年1月5日
文静读《浮生六记》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