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者

“如果回到过去,你会怎么选……”
江霖在10.9号这天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邀请函。是一张电子邀请函,设计有种老旧的时光感,像是一张小孩作业纸上写的几句话,字迹也颇为稚嫩。
“江霖,你好。
十五年过去,xx附小四年级三班同学聚会邀你相聚。
务必前往,事关当年秘辛!”
右下角署名是小学四年级三班的一张集体照。
集体照一般是毕业才会照的,但当时确实出了一件大事,引发了社会轰动。所以班级就此解散,班主任也被调离。这张照片就是在分班的那天照的,江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陈雪的头七,他从学校放学后偷偷在房间给她烧了纸钱。
“什么玩意儿?”江霖有点恼怒地把电子请柬页面关掉,开始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但心里还是有点发怵,毕竟这件事情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江霖在上四年级。那个时候的男孩正是顽皮的时候,正值懵懂,对男女之事也是颇为好奇。班里几个玩得好的会在周末天天搞些片子来看,他们虽然并不完全看得懂,但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们有种隐秘的渴望和骄傲。
班上早熟的女孩开始发育了,这样的女同学就成了他们玩闹的对象。他们看着女孩柔软的身体前微微隆起的胸脯,以及脖子后面系的小带子,心里悄悄发痒。男女之间的差别开始慢慢显现,在班上男生女生不再像以前一样混着玩儿,而是女生一群男生一群。这种距离感让男孩总跃跃欲试,就像每遇到一个土坡一个水沟,他们都想跃过去一样,现在他们想跃到女孩那里。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流行了一股扯女生内衣带子的风气。更有甚者,摸脸摸屁股。女生们遭遇这种事情,也不知该羞还是该怒,只感觉手足无措站都不知该怎么站。沉默,沉默,沉默成为了她们的反抗。她们或许羞愧地低头不语,或许怒目瞪之,但这些统统被当做一种欲拒还迎的羞怯。女孩们所有的反应或者没有反应,都会顺理成章地被消弭为一种顺从。男孩们戏弄之后哄笑一团,享受着压制者的快感。
其中,受害最深的是班长陈雪。
陈雪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大人样的,虽然有点爱表现但帮班主任管理班级也是得心应手处理得当。班里男同学虽然调皮有几个刺头,但也服她的管。陈雪,一直是这样骄傲的存在。她的马尾总是高高扎着,紧紧的没有一丝凌乱。红领巾从不歪斜,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白净的小脸总有种自信的神气。
直到有一天,陈雪变成了被折断高傲脖颈落入泥潭的天鹅。
那天,陈雪从老师办公室抱作业本回来。一进教室,里面马上穿出哄笑声,班上几个刺头儿的声音最响。陈雪不明所以,有玩的好的女同学轻轻扯了扯她,面带尴尬也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说“他们翻出了你的卫生巾,给贴到黑板上了……”
抱着的作业本散了一地,陈雪一下子呆得说不出话来。男生们更加兴奋了,几个肇事者越发得意地喊“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上课铃响了,老师提前进了教室。所有人面面相觑,黑板上还贴着卫生巾呢。
后来,老师惩罚了那几个作恶的学生,安抚了陈雪。但那一整个下午,陈雪都趴在课桌上没抬过头。
很多人都以为这件事结束了,包括陈雪。她像以前一样帮老师管理班级,记录班上日常。
但那几个刺头却没放过这件事,他们仿佛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那次陈雪的退缩,将她从权力的高位上拉下。女同学们跟她更要好了,同情庆幸之余,觉得她更容易接近了。男同学以挑事者为代表的,对她没有以往的敬畏了,常常跟陈雪说的话对着来,不交作业自习时大声说话,只有老师在时才会收敛。后来,也开始捉弄起她来,她的内衣带子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
渐渐地,男生尝到了捉弄她的乐趣。班上一大部分男生都加入了这个队伍,围着她起哄,对她露出得意戏谑的笑容。
陈雪越来越不开朗了,她开始害怕老师安排下来的任务,害怕和男同学说话。
在一个下午,她向老师提出辞去班长的职务,理由是无法胜任班长的工作。
第二天,教室里,陈雪死了。座位那儿很多血,她是在教室割腕自杀的。
那天,学校所有学生放假三天,四年级三班的学生放假一周,回来后直接分散到新班级。
这件事引起了当地很大的轰动,班主任被调离,陈雪家长天天到学校来闹。
但事情终究被平息了,小孩子忘性大,半个月又开始快活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从此,陈雪的事被所有人刻意地忘掉,大家缄默着,当做从来没发生过。原来的四年级三班也散了,同学被分到不同的班级继续他们平平淡淡的生活。
“江霖,你收到了那个请柬吗?”是魏勇发来的消息,他是四年级三班的一员,也是当年的刺头之一。
“看到了”
“那你去不去?”
“你去我就去吧”
“那就一起去看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幺蛾子”
江霖在四年级三班的时候跟魏勇并不熟,当时魏勇是班上的刺头,江霖成绩前十,算是男生中的好学生,所以俩人井水不犯河水的。
熟起来是分班之后,两个人被分到一个班,就成为了朋友,再一起放学回家时发现竟然算得上是不远的邻居。所以,就一起长大了,成了发小。
其实两人性格不算合得来。魏勇有股匪气,从小不爱学习,拉帮结派这种事倒是干的熟练,还常常是混混堆里领头的那个。江霖是常规意义上的乖小子,循规蹈矩好好上学升学考试,不早恋不翘课。
现在的结果也算顺理成章。魏勇稍微收了点痞劲儿,跟着社会上认的大哥做生意,现在也混的有头有脸是个小富商了。江霖本科毕业之后就出来工作,边工作边准备考研。
大家的人生好像都这样顺着应有的轨迹前行着,各人的境遇也符合自身的性格脾性。
只除了陈雪,她的人生,停留在十岁那年。
聚会地点是在一个装修很豪华的餐厅,大家都到了,大概是奔着“秘辛”来的。
众人觥筹交错,熟的不熟的都在饭桌上亲得像一家人。灯光下,玻璃杯闪烁的光一晃一晃的,折射出一种纸醉金迷的欲望。
大家问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筹办的这次聚会。每个人都是被邀请来的,每个人都是客人。
但也无人在意,做客只管安心的做客好了,残局是留给主人的。
“接下来,看看你们的选择吧……”一个机械电子音凭空出现。
众人一怔。
江霖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间教室里,跟着一群小学生在上课。
他左看看右看看,再低头看看自己。意识到一件事,他回到了小学四年级三班。
他马上转头搜索陈雪,很明显就看到她了。还是那个坐得端正自信漂亮的小姑娘。
很快,他就知道他回到了哪一天,那是陈雪从白天鹅转眼变成丑小鸭的下午。
他呆坐在座位上,一动都不能动,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的意义在哪里呢?时间,能掩盖过去的罪行,洗刷心中的伤痛。但发生过的事,无论多久,就算隔着生死隔着生生世世,都会携带着记忆卷土重来。
江霖呆站着,作为一个知道一切的人,他承受着更大更多的压力和痛苦。
陈雪手里的作业本掉了……
江霖再也受不了了,他冲出了教室,带着旁边的桌子板凳倾斜歪倒。
他没法儿看陈雪,没法儿看那双明亮的含着泪的眼睛,那双眼睛曾温柔地看过他,一眨一眨地把他望到心里去。
现在,这双眼睛充满了胆怯、愤怒、震惊、疑惑和隐隐的渴望。
那渴望是给江霖的,他喜欢她,班上也总传些他们的谣言。陈雪总是恼怒地回瞪那些造谣的男孩儿,但从不瞪他。看他时,总是高兴又有点骄傲的,活灵活现像只快乐的小鸟。
他怎么敢看这样一双眼睛呢?
江霖魂不守舍地回了家,家里还是从前的样子,这让他安心不少。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到头就睡。只盼着眼睛一睁,就能回到现实。
他是被父母叫醒了,他们给江霖请了一天假,叮嘱他退烧了之后先休息一天,在家记得要看书温习功课。
日子就这样过着,江霖一次次满怀期待地闭上眼睛,一次次失望地睁开。然后去上学,在学校发呆。
看着陈雪一日日的消沉,他心痛又无奈。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按照历史的轨迹前进,然后回到25岁的人生。
“陈雪,你不回家吗?”
“你先走吧,我等下再回去吧。”
同学们都离开了,江霖站在教室后面,看到陈雪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她的右手紧紧地捏着,像是在害怕时鼓励自己。
他狠了狠心,转身走了。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在学校空荡荡的时候,陈雪会用手里的小刀割破手腕,趴在桌子上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江霖失眠了。
他整个晚上都在想陈雪的事情,想她的眼睛。那双看他的眼睛,从期待到失望再到厌恶最后是冷漠。那眼睛久久注视着他,让他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了,江霖干脆没去学校。他知道今天开始学校会封校,为了避免看到陈雪的尸体,他选择了逃跑,再一次的。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个声音说,“你 逃 不 掉 的!”。
他吓得睁开了眼,天还没亮,才晚上四点钟。扛不住疲惫,他又睡了过去。
早上叫醒他的不是闹钟,当然也不是梦想,而是他的妈妈。江妈妈咋咋呼呼地进来,江霖心中了然,大概是学校来通知了。但江妈妈神色如往常,催着他赶紧起床去学校上学,快要迟到了。
江霖不情不愿地,他不想再看到那一幕了。陈雪的死,他花了几年时间去消化。
他一步一踌躇地往学校走去,巴不得等学校封校。但只可惜,等待他的只有门卫大爷的吆喝,“小子,迟到了,跑起来啊!”。
陈雪,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还是神气洋洋的一张脸。
江霖几乎站都站不住了,血只往太阳穴上涌,脑子一阵晕眩。
在学校医务室醒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在陈雪自杀后回到了所有事情发生的第一天。
“是什么?惩罚吗?恐怖游轮?我要怎样才能回去!”,江霖陷入了沉思。
江霖开始尝试和失望的陈雪做朋友。他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陈雪一颗糖,会给在她的作业本里夹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鼓励的话,会在她一个人躲着哭的时候递一张纸。
所有的这些,陈雪全都收到了。脆弱孤独的女孩儿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管全力以赴得争取希望。
在一天中午,陈雪约江霖到学校操场说话。
“江霖,我们一起逃跑吧!”陈雪的眼睛亮的灼人。
江霖愣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完美了,以25岁成人的心智来对付10岁的天真女孩儿绰绰有余。
陈雪继续她的大计划,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们要如何拿到家里的零花钱,如何坐车,如何去到一个鸟语花香的童话世界……
她越说越高兴,这几天的郁色一扫而光。
江霖皱着眉头看着她,十岁男孩的脸上露出一个成年人的表情。这把陈雪震住了。
陈雪的脸由晴转阴,眼睛里的光散了。她理也没理江霖,低着头一个人走了。
下午的时候,陈雪没来上课。第二天,传出她的死讯。
这是循环的最后一天,差一点江霖就要以为自己成功脱离这个怪诞的梦了。
他再一次回到循环的第一天。
江霖延续第一次循环的经验,同时给班主任报告了班里的情况。
这一举措很有成效,班主任出面干预了这种戏弄女同学的行为,班上那些调皮蛋也屈从于老师的权威一时安分了下来。
只是好景不长,在老师放松下来的时候,学生们的做恶之心也见长。
那些男孩儿们仿佛要把之前安静的日子都讨回来,下课之后约定好的一般围在陈雪的课桌前,对着她嬉皮笑脸地调笑。
情况一严重,江霖就去告老师。
于是他们安静一阵子,再重新恢复当初情景。
渐渐的,老师也不再把这件事情当回事了。她把这归于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关于女孩脆弱的自尊也不以为然。
这显然助长了闹事者的气焰,他们越发肆无忌惮。
陈雪一整个下午都趴在桌上没有抬过头了。
起因是午休结束的时候,陈雪从卫生间回来,在走廊上,一群男孩儿左右挤在两边嬉笑打闹。等陈雪走近,就拦着她不让过,还有的胆子大的直接动手动脚。陈雪的头发被一只手扯住了,她的外套被拉开了,白嫩的脸蛋被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内衣带子被人弹了一下……
江霖已经叫来了老师,老师只是皱着眉制止了他们,催促着男孩们赶紧去上课,却单独把陈雪留了下来谈话。
江霖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他也无暇顾及别人了。
那天下午放学,一群男孩子把他堵在学校厕所。围住他恶狠狠地说,“原来是你告密的?!”
他被打了。伤全在被衣服遮盖住的位置,有的青有的紫。
在某种程度上,那些男孩有种超乎年龄的早熟。但他们的狂妄和自负暴露了他们的年少无知。
江霖作为一个成年的灵魂,对这些小学四年级的小屁孩儿们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人多力量大。当他以同样矮小的身体被围困在他们中间的时候,身体本能的紧绷了。
孩子纯净,也更容易被污染。大人往往复杂,这复杂表示很少有纯善或者纯恶。而孩子的善和恶更加纯粹。
江霖此刻作为一个受害者,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孩子天真的恶的一面。它们像浓黑的一团雾,往人心肺里钻,同时又将你包裹起来。绝望、痛苦、愤怒就这样进入身体又被加倍释放。
当他们的恶趣味不止满足于针对个人的欺凌的时候,他们开始把他和陈雪绑在了一起。
两个可怜的受害者被说成奸夫淫妇,编造他们俩如何暗通曲款,如何在放学后悄悄约会,如何私定了终身云云。
每当这时,陈雪的脸总是可疑的红了。
他们便更加快乐,肆意哄笑着。
有一天,江霖收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要转学了”。
江霖心情很复杂。也许转学后的陈雪会逃过一劫,循环结束,他也能回到现实世界。但在结束之前的这一段时间里,那些男孩没有了另一个欺凌对象,就会把火力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到那时他的生活会比现在难过更多。事实上,当那群小坏蛋把注意力集中在陈雪身上时他的确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江霖唾弃着自己的自私,但一面又安慰自己,“人无完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不过,他的预判还没到实现的时候,循环就结束了,这意味着陈雪又死了。
是的,陈雪死了。死于他杀。
班上那些小混混知道陈雪要转学了,心里不舒服。有趣的玩具居然学会反抗了吗?居然要离开自己了吗?
所以,他们在陈雪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放学的下午,堵截了她。
具体情况已经被封锁,大家只知道双方发生了冲突,陈雪在反抗过程中被误杀,事后涉案人逃离现场。陈雪的尸体是被警方找到的,确认死亡,据说衣物有被撕扯损坏的情况。
江霖没来得及理顺事情的发生,就来到了又一次循环。
在一次次循环里,从事不关己的旁观人身份,到被联系在一起的受害者身份,江霖的心态也发生了剧变。
他无法再忍受这一切的发生了,他痛恨那些得意的笑容浮现在一张纸稚嫩的脸上。他决心从源头就斩断这一切,哪怕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
熟悉的下午,男孩们把陈雪的卫生间贴到了黑板上。
江霖一下子从座位上窜出来,大步大步走到讲台前,“唰”地一下扯下来那片卫生间,用力团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
也许被这一系列一气呵成的动作震住,班上鸦雀无声。
江霖闭上眼睛,已经能相信到以后的日子讲如何辛苦。他将被他们孤立,原先分散到其他被欺凌着的恶意会全部涌向他。他捏了捏拳头,狠下心来。“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猛一睁眼,江霖被强烈的灯光刺得流了眼泪。他恍惚了一阵子,突然意识到那时同学聚会时的餐厅!
他回来了。
下意识环顾四周观察情况,他发现有几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有几个人刚刚清醒过来,还有超过一半的人还在昏迷。
他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大脑思索后反应过来,那是杨婉,陈雪的好朋友。
显然,她也才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他们简短地交流完信息后,突然意识到该赶紧从这个危险的地方离开。于是脚底抹油地走了。
到了一家嘈杂的咖啡厅,这熟悉的人声给了他们莫大的安全感。
“我的梦是这样的……”杨婉开始讲述她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