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丨油城往事—石油工人之死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423故事节丨油城往事—石油工人之死
“哎,你知道老万的事不。”
“早听说了,从那么高的井架上掉下来,当时人就不行了,告诉你个事,听人说老万已经肝癌晚期了。”
“是么,这你都知道,还是老万明智啊,死井上比死家里强,这工亡有100多万吧,不都留给他儿子了。”
“120万,老万儿子不也给安排工作了么,我那小子跟他儿子一个学校,现在还在家呆着呢,老万这一跳,值啊。”
在油城这种规模的城市和封闭的圈子里,有点东家长李家短就会迅速传播,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老万是谁,但道听途说的细节每个人都能绘声绘色的讲上一段。我对老万是了解的,准确的说老万和我家是世交,我的父亲跟他是儿时的伙伴,我应该称他一声万叔,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关系密切,对于老万的离开,父亲很是痛心,在酒桌上他讲述了老万平凡的一生。
老万爷爷那辈是从河北闯关东过来的,琢磨着离家乡近点,就在辽西的一个小镇扎下了根。靠着踏实肯干和不错的生意头脑在当地开了个红旗饭店,也算是小镇上的大买卖,解放后公私合营,店归了公家。老万的父亲也不想继承家里的生意,早早的离开家在外闯荡,靠着念过点书和不错的机缘当上了司机开大车,那个年代相当紧俏的活计,天南地北哪都跑过,在朝鲜战争的后期应征往前线送过物资,战后分配工作,全国各地都缺大车司机,老万的父亲选了个省内的国企钢厂,后来全国石油会战,离小镇不远的地方发现了石油,老万的父亲便想办法回去支援建设油城。后来的油城,之前就是一片湿地,上面全是芦苇荡,夏天蚊子黑云般聚集,附近煤矿留下的窝棚成了临时的基地,不远处有日占时期的万人坑,晚上诡异的磷火星星点点。创业之初,筚路蓝缕,星星点点的井架和磕头机散布在这片土地上,等到老万出生时,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油城已经初具规模,学校,工厂,医院一一建成,这片荒芜的地方有了城市的模样,老万一家也终于搬出了艰苦的棚户区。
老万成长在油城,工作是不用操心的,初中毕业后可以在上高中和技校之间选择,这决定了参加工作后的身份,技校出身的就只能当一辈子工人,上了高中才可以考油田附属的油校,毕业后按干部分配成为管理人员。老万当年还是有点心气的,决定还是念高中有前途,可惜第一次考油校时发挥失常没考上,老万还想再考一年,这时老万的父亲去世了。老万父亲早几年跑长途车去吉林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一个刚学会自行车的小孩在地上画龙,结果卷进了大车的后轱辘被压死了。这事给老万父亲的打击太大,本来深受领导赏识已经准备提干,事出了以后预备党员给拿下了,政治前途也没有了。老万父亲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只能靠醉生梦死来排解,结果喝醉掉水泡子里溺死了。老万的母亲是家属,还有个弟弟和妹妹,一家人的负担扛在了老万肩上。
1988年老万20岁,那时的油城人员紧张,有从其他油田前来支援石油会战的人员,也有不少从部队复员转业的军人,油城附近耕种的百姓当时是不太看得上这些顶风冒雪,披星戴月,浑身油污的油鬼子的,有些百姓在油城的井队打了会散工就受不了纷纷回家种田了,即使如此油城内部在工种上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父亲没了,分配工作的时候没人能跟领导说上话,老万被分到作业队当了作业工,本地油城的居民一听要分配工作,就赶紧拎着烟酒往人事领导那一送,人事分工作的时候就把你往采油队一塞,油城人有句话:钻井苦,作业累,采油吊儿郎当队,作业队也叫作孽队,油城人戏称都是上辈子作孽才这辈子遭罪,何况在这个单位全是和尚,个人问题不好解决,由于本地人和附近的百姓都不愿意从事这个工种,油城就从辽北的贫苦山区雇佣了不少家里人多田少的农民充当轮换工,来填充作业队伍的编制。这些老万都是上班以后才知道的。第一天上班,队长让新分到队上的三个人跟着班长上井上看看,让先适应一下环境,对老万来说一天的观摩其实是个下马威,拖拉机嗡嗡作响,冒着黑烟,将油管从地下一两千米深的地方吊上来,每根油管不到10米长,老万在边上看了一天,眼见这班上五个人把一口井的几百根油管全起上来,每根油管上来的时候井内的油水就从十米高的上空喷涌出来,把井口的两个作业工浇的满身油污,除了轮换着吃了口饭,几个人不停不歇,无休无止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干了一天。接下来一段时间,老万每天上井干完活,回家就是躺着床上,工服上的油渍凝结成块,像是东北山林里野猪抹在身上的松油再滚满泥土,优点是防水,但是天热时异常酸臭,他的班长,队上给老万安排的师傅几次劝他把工服洗洗,老万也不予回应。
老万感觉班上的人看不起他,油城本地的孩子娇生惯养,平时没有体力劳动,干活比新分的两个大兵差得多,有时候井上没活班上人喜欢打个扑克吹个牛逼,老万从来不跟他们交流,就在班房的角落心事重重地一蹲。时间久了,队上的人都管他叫蔫吧。这么不声不响的干了小半年,奖金下来了,队上开了个小会,人们不免讨论了一阵,无非是工时多少,哪个班赶上的俏活多,队长又怎么偏心眼。老万本来不怎么关心,但他渐渐发现他的奖金比他的师傅还要多,一个刚上班的生蛋子,啥也不懂,干不出活,怎么就比这工时第一的老班长奖金多呢。等会散了,老万第一次找他师傅去喝顿酒,一杯白酒下肚,师傅酒兴也起来了,
“小蔫吧,我知道你为啥找我喝酒,看着自己奖金没少发吧,你以为我给你多做的工时?你想得美,我这一天天卖苦大力不就为了多挣俩钱,你知道我为了进这个作业队花了半年的奖金么,你还别不信,你这种油田孩子不可能明白,这作业队里面大部分人都是轮换工,这合同是油城按着扶贫的指标下到各村的,我们那个村家家户户地里就那么几亩薄田,每个村给那么几个名额,三年一轮换,不交钱就只能干三年,轮换工活干的最多,奖金和工资也不如你们这些整天混日子的油田子弟,更别说福利待遇啥的,但是就这也比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没多少收成强多了,村里人看着你干上作业工哪个不羡慕,你是高中生文化高,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里种大地的,平时不爱吱声,但是你师傅跟你掏心窝子讲,作业队这活你文化高也不一定干的灵,你学历够不如去考考试,找个机会提干……”
那顿饭师傅跟老万都喝多了,第二天酒醒,老万去要了点轻质油,用毛刷把工服洗干净。老万上井还是不爱说话,小蔫吧这个绰号也就一直保留了。
1990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一些,老万和队上的迷糊被队里安排在新井场看井。
“蔫吧,我说这屋里怎么阴森森的,这周围全是坟地,是不是有点不干净的东西啊。”
“我说迷糊,好不容易赶上今晚没活,你不困我还睡呢,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油城刚建的小区给职工分了房,老万白天一直忙着收拾搬家,跟迷糊对付了几句就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半睡半醒中老万忽然感觉有东西在自己脸上划来划去,一时以为是迷糊在那捣鬼。
“迷糊,别闹了,赶紧睡觉,我白天累了一天,没工夫跟你闲扯。”
“蔫吧,你在那说什么鬼话呢,我在你上铺压根就没动过啊。”迷糊一直没睡,战战兢兢的拿起身旁的手电筒往下铺照去。
“鬼啊。”迷糊大叫一声从上铺滚了下来。
“你说啥。”老万一惊,半坐了起来,用手挡住迷糊的手电,没想到这更刺激了迷糊,
“蔫吧你脸怎么,你的嘴上怎么全是血。”迷糊一蹬腿,蜷缩在班房的角落。
“怎么回事?”老万用手一抹嘴,放在鼻子下一闻,粘粘的但是没有血腥味,老万下床猛然发现有个人影的轮廓隐约出现在月色中。
“有人!”老万从迷糊抖动的手中抢过了手电,往班房的外屋一照,一个白衣女人,长发及腰,仿佛鬼魅般悬在黑暗里。
“啊!!!鬼啊!!!”迷糊尖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一瞬间,老万感觉有无数根针从身上长出来,扎出一身白毛汗,脑中睡意一扫而光,这时更诡异的是那个鬼影好像被迷糊的叫声吓到了,突然蹲了下来,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老万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快步从鬼影前走过点亮的外屋的挂灯。灯光好像给了那个女人安全感,她慢慢站起身来,老万发现那女人穿了白色的裙子,赤着双脚,黑发如瀑般散落。
“好冷……”。女人一边说着,一遍用手去摸老万的脸。老万从柜里找到床放到女人面前,这时迷糊从里屋走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真吓迷糊了。”老万拍了拍迷糊脑门。
“别闹,蔫吧你看这女的长得还挺漂亮。”迷糊这时来了精神。“你还记得,咱队大宝说有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的经常在井站游荡,好像就是这片地方。”
“没啥印象,他们唠嗑我一般不参合。”
“老万,你看你脸上啥玩意紅不拉几的。”
这时,白衣女人突然嘻嘻的笑了,向老万贴了过来,手中拿着半截口红向老万抹去。老万下意识的用手一抓,握住了女人纤细滑嫩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住了女人柔软的腰身。老万这时才发现迷糊说的是对的,这是个很美的女人,白皙的脸蛋显露些许红润,如秋夜星辰般明亮的双眸闪耀这少女的俏皮感,年轻的老万注视着女人的目光,感觉有一丝淡淡的馨香正慢慢的游入他的灵魂,老万不住的猛吸了几口,感觉有些醉了。
“蔫吧啊。”迷糊把老万拉开,用棉被把女人一卷,“让哥哥先来吧,你在外屋先待会。”
“迷糊,你这是……”
“今晚是让咱哥俩摊上了,大宝之前说我都不信,以为这小子吹牛逼呢。你看这妞这身段。”老万用力在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哎呦,还挺弹手,不知道弹不弹牙。”
白衣女人嘻嘻的笑,双臂把迷糊的脑袋环在胸口,“宝宝,乖,不冷了啊……”
“哥哥我上劲了,不跟你客气了。小妞你不冷么,待会就热了啊。”迷糊拽着女人就往屋里拖。
“不能啊……”老万抢了过去,拉住女人的裙摆。
“滚一边去。”迷糊过去一脚踹翻老万,随即嘿嘿一笑,“你想来啊,后面排着吧,哈哈。”
…………
后来迷糊跟班上人吹他那晚多牛逼时,总要嘲笑老万。
“雏就是不行啊,关键时刻就拉跨。”
班房里的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应该找个女人陪咱蔫吧好好练练,要不将来结婚不得被媳妇踹床底下啊。”
“周围的屯子不有的是女人啊,哪天井上没活咱一起去开开荤,放桶柴油的事。”
老万也不争辩,只是偷偷找大宝喝了顿酒。
“宝哥,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的……”
“你说谁,这附近疯女人有的事。”
“那个挺漂亮的……”
“哦,你说那个抹个红嘴唇子的吧。”
“年轻瘦溜,挺白的。”
“听迷糊说你俩那晚跟她……”
“迷糊折腾了了一宿,我可没有。”
“完蛋的玩意。那个女的好像是春天那阵,采油站附近有人看见她,精神不好见到男人就晃荡过去嘻嘻笑,祸祸过她的采油工可老鼻子了,有人干她就给她点吃的,那半截口红估计也是别人给他的……”
“那她是从哪来的?”
“咋的,看上她了啊。”
“……”
“谁知道哪来的女人,那片井是钻井队刚打的,井站离周围屯子也近,屯子里老娘们不有的是,听刚子说是被男人甩了受刺激了,可能还是个城里人呐,那片离市里也不远。我说小蔫吧你总打听她干啥啊。”
“他们这么做不是犯罪么……”我打断了父亲的回忆。
“呵呵。”父亲带着酒意的笑道,“你难道指望着疯子去报警么。”
是啊,这种不受惩罚的丑恶行为只会纵容越来越多不幸发生在她的身上,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在这种境遇下如羊入狼群,只有被生吞活剥的结局。
我想起了留存在儿时记忆里的一个疯女人,她是我们在公园玩耍时的阴影,没人知道她住在哪里,只是总看见她蓬头垢面的在垃圾堆里刨食,还特别喜欢跟着那些五六岁的小孩,小孩吓得哇哇大叫,自然也就免不了被家长一顿毒打,忘了是什么时候,这个疯女人消失了,可一个疯子的命运又有谁会在意呢。
“应该找一下这个姑娘,一个美好的生命不应该这么消逝零落。”我感叹着说。
“你万叔也是这么想的,他是个好人。”父亲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你小子别随便插话,我的思路都有点断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万就没看过这个女人的身影,但是老万却有些心中不忍。白裙子漂亮女人的故事也随着大宝讲述次数的增长渐渐淡化在人们的生活中,女人的来历让老万好奇,她手心的温度,炙热的气息,笑声中那种幼鹿踏春般的活泼清灵让老万久久不能忘怀,这么美丽的姑娘是来自什么样的家庭呢,她的生命中发生了怎样曲折悲怆故事,她怎会遇到那些粗鄙恶俗的人,难道是老天的捉弄让美好被丑恶占据,各种念头反复的激荡在老万的脑海,老万决定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的下落。
在曾经遇到那个女人的井站附近又寻找了很多次后,老万有些气馁,天气渐渐凉了,那个女人的穿着如此的单薄,等到东北大地霜雪覆地的时候,在野外就更不可能找到她了,难道真像大宝说的那样,这个女人被附近村落的孤寡老人领回家了么。正当心灰意冷的老万骑着车漫无目的游荡在荒野田亩中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一瞬间老万恍如梦中,激动的他抛下车子,踉跄的跑过乱丛杂木,老万感觉眼泪不可抑制的流淌出来,女人听到动静,转身看着老万,似乎受到了惊吓。
“别怕,姑娘……,是我,我们见过面的,我不会伤害你的。”老万紧张的说道。
“嘻嘻。”女人惊恐的情绪缓和下来,好像认出了老万,她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绿色棉袄,秀丽的黑发让她在这远离人烟的鱼塘小屋边成为了显著的目标,她的脸沾了些灰尘,但是眼眸还是那么闪亮。
“来吧,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回你的家。”老万解开她栓在脖子上的绳套,抹去眼泪,抽咽的说。
老万联系了警察,把白衣女人送回了家,大宝说的没错,这个女人是从城里跑出来的,她三岁大的孩子在跟她外出时被拐走,她不可避免的遭到了丈夫家庭的指责,加上失去了至亲的痛苦,铭心刻骨的悲伤让她失去了心智,丈夫与她解除了婚姻关系,她的内心只指引她做一件事,就是找到她的孩子,她不断打听着孩子的信息,并沿着路人指点的方向流落到油城附近的村屯。
“因为这件事,你万叔还险些惹上麻烦,好在那个看鱼塘的老头六十多岁了,你万叔也没有交代出那个老人,只说在野地里遇到了那个疯女人。”父亲淡淡的说,有些神伤。
1992年东北的国企职工又下岗了一大批,之前老万父亲干过的钢厂也黄了,油城有部分人买断工龄,准备做点买卖,但大部分人是抱着天塌大家死的态度,人心惶惶了一阵,发现油城不仅安然无恙,还扩大了生产,大干上产让作业公司扩大了队伍,队长开会时说咱们油城是央企,石油那是国家战略资源,能说黄摊就黄摊么。那年老万24岁,油城本地的小姑娘大多看不上作业队这帮又脏又累的油鬼子,老万的母亲就托人打听找个地方上的介绍一下,找个地方上的姑娘并不难,油城这座孤岛福利待遇高,铁饭碗一端,定时放饭,不少下岗职工和地方上的老百姓在油城做起了买卖,道南的马路上开了一排小馆子,馆子为了招揽生意都养了不少小姐,油城的不少人下了班就去那喝酒潇洒,也不用带啥钱,靠山吃山,运输司机就从车里放壶油,采油和作业的工人们就从井上鼓捣点铁,各级领导签单批条就行。油城是欣欣向荣,老百姓家的姑娘找上油城人就有了保障,不久老邻居潘姨给老万搭鼓了一个。
“大嫂,有个姑娘叫小惠,打黑龙江过来投奔亲戚的,小地方来的,人那是本分得很,姑娘模样也俊啊,18岁出头,找时间出来见一面啊。”
相亲地点约在了单位分给老万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见到小惠,老万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姑娘扎了个长长的辫子,白皙的皮肤,身材娇小,进到屋子后用怯生生的眼神在周围一晃就马上低下头静静地贴着墙站着,潘姨拽着胳膊把她引到的房间里。
“你们年轻人好好唠。”
房间里寂静下来,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坐着,老万看着小惠低着头用手轻轻把弄这辫子的发梢,放在大腿上的手掌不由得仅仅握了两下,老万仿佛感受到了时间在空气中流逝的摩擦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刺耳,充斥震颤着鼓膜,老万脑袋嗡的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发现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让他迷醉。
“你家的屋子真漂亮。”老万激灵了一下,没想到小惠先开口终结了这场尴尬的静坐。
“啊,还行吧,单位发的,住了两年了。”老万局促的说。
“我要是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我就知足了。”小惠扬起头,一脸幸福的表情,随即又失落了。“在我老家那边都是拿泥土和稻草混在一块建的土坯房,只有村长家盖了二层的砖瓦小楼,你是不知道土坯房的冬天有多冷,潘姨应该把我的情况都说了吧,我家是种地的,我爸把马和牛都给了我哥,我念完初中出来奔亲戚,能减轻他们不少负担。”
“哦。”老万一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还是你们油城好,有电影院,有运动场,有公园,我喜欢爬公园的假山,我家那边可没有山,湖也不错……”
“小惠,你现在住哪啊。”
“哦,我表舅家在道南马路那开了间小饭馆,我暂时住在他家。”
“是么,那你是打算就在油城长住了呗,不准备回老家了吧。”
“恩,我想留在这。”
小惠的长辫子和大眼睛,让老万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同桌,当年那若即若离的小情愫随着同桌考上油校而终止,毕业后她回到油城后成了机关的女干部,老万去办手续的时候见到她的身影,随着高跟鞋的哒哒声越来越近,老万的心悬了起来,一个作业队的臭工人和一个机关的女干部难道不可笑么,那点卑微的自尊让老万没等和她打招呼就从楼道的一侧楼梯快步闪了下去。
老万跟母亲说小惠这姑娘不错,挺实在。
“儿子,结婚是一辈的事,你们在多接触一阵,她没工作以后这个家就都要靠你养了,我看这姑娘挺有礼貌,好像也挺有心眼的。”
母亲的话老万仔细想了一下,油城里的姑娘都金贵的很,采油队的姑娘采油男人自己都抢不过来,同样是找没工作的地方老百姓,不如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那个年代的结婚仪式朴素而简单,几桌亲戚朋友喝点酒热热闹闹的分享了两个年轻人的喜气儿。老万给家里置办了几样新家具,还买了辆二八大杠。夫妻俩新婚燕尔,恩爱甜蜜,没多久小惠就怀孕了。
“亲爱的,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不管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现在愁的是应该起什么名字呢。”老万抚摸着小惠略微隆起的小腹,一脸爱怜的说。
“男孩叫万海,女孩就叫万竹,怎么样?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你说了算,可惜现在只让生一个孩子,有时间咱们去南方玩一圈,看看大海,泡海澡。”
“一想到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我就兴奋地不行,海风是什么味道呢”
“你会知道的,咱们都会知道的。”
1993年万海出生,生活虽然紧巴巴的,但老万感觉有了孩子,日子就有了盼头,关于小惠的每个日子,老万都铭记于心,或一桌美食,或一件礼物,给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增添动人的温馨。
就在这年,老万的小队新分了一位实习大学生叫孙波,油城当时没几个大学生,分到作业队这种基层单位更是寥寥无几,队上几个老工人商量着给这个文化人点苦头吃吃,这是新人的保留节目。
“今天晚上干活谁也别张罗睡觉啊,看着新来的这大学生没,咱这一宿当熬鹰了。”
班长发话了,其余几个人也心中有数,三九天的大晚上,顶着寒风和油管中涌出的污水,老工人当然都习惯了,孙波可架不住这么折磨,水浇在身上没一会就冻成冰,只能在作业机上撞碎冰壳才能活动手脚,再加上困,晚上两三点那是最熬人的时候,孙波脑袋都快抬不起来了,老万有点不忍心了。
“要不咱们歇歇吧,我有点困了。”
“蔫吧你也太完犊子了,这才哪到哪啊。”
“是啊,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拉跨。”迷糊趁机嘲讽老万。
这一宿,孙波一声没吭,几个班下来几个老工人也自讨没趣。
“蔫吧,我看你这外号给大学生更合适。”
孙波还是一声不响。唯一能跟孙波交流的是老万,作业一线对新人还是有很多安全风险,而老万的几次提醒都对孙波至关重要。
“大学生。”
“叫我孙波就行。”
“你当时考多少分进的油校”
“我考的是中石油,北京那个,油城的油校我不太了解。”
关于那个北京的中石油老万做梦都没想过,老万的心目中大学的定义就是油校。
“那你怎么能分到作业这鬼地方呢,不说去机关研究所,去采油站上也比这强得多啊。”
“我家是农村的,条件不太好,石油专业有补贴,油城离我老家不远,照顾母亲方便,分工作的时候也不太懂。”
“唉,几条烟的事,我当时也是,没有个明白人点拨。”
“那我也不会送的。”孙波哼了一声。
“没事,你年轻有学历,还是干部岗,在这呆不长,早晚去机关。”
孙波看着远方的井架没有回话。老万和孙波的对话就是这样,总是在孙波的沉默中戛然而止。
又是一个夜班,几个人一股气干到两点多钟,活也完事了,班长张罗着回班房喝点小酒暖暖身子。刚下去小半杯酒,班房的门突然响了。荒郊野岭的夜晚,几个大老爷们听这一声响也是一激灵。
“谁啊。”班长大喊一声。
铛铛铛,没人回话。
“大学生,你过去看看哪个王八蛋,偷油的现在胆这么大了么。”
孙波把外屋的挂灯打开,把门锁拉开,刚钎开一点缝,一只苍老的手就扒了进来。
“啊。”孙波往后一退。门开了,一个裹着破棉絮的老人扑向屋内。
“呃呃……”老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孙波。
“怎么回事。”
“班长,这老头好像心脏有毛病。”孙波过去扶起老头。
“唉唉唉,别往屋里领啊,这死屋里多晦气啊,整外面去。”
“按几下胸口没准能救一下啊。”孙波继续把老头往屋里拽。
“你个大学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一个老盲流大晚上野地里乱晃,心脏还不好,就算你救活了,他讹上咱们咋整,就算你救活了他这次,他以后呢,没人管这病还得犯,你还能把他领家里当爹养啊。这要死在咱这屋里多晦气啊,屋里以后还能呆人么,你出钱给咱队换班房啊。警察也饶不了咱们,死咱屋里咱能说清?肯定去录笔录,进了局子还能有好事么,不扒层皮能走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粘上包肯定是不合适。”
“班长,这咋的也是个活人啊,不能眼瞅着他死啊。”
“滚犊子吧,少见多怪。我们村里这么死的老头多了,嘎嘣一下就没了,咋救啊,赶紧给这老头撵外面去。”
孙波无动于衷,只是一下一下有力的按着老人的胸口。
“大学生,我看你是欠削吧,别他么读过两天书就在那装模做样的。”
“是啊大学生,给老头整走吧,这事跟咱们也没啥关系啊。”迷糊也跟着帮腔。
“操你妈的,跟你说话装聋啊。”班长一把拉倒孙波。“蔫吧,迷糊你俩给老头整出去,离咱们班房远点啊。”
孙波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班长一下打倒。
“别打了班长。”老万赶紧护住孙波。
“再嚣张给你锁工具柜里。”班长甩甩手。
“孙波,咱俩先给老头整外面,你接着按。”老万这边安抚住孙波。
深冬的夜晚蒙着一层薄雾,虚空中寂静的可怕,老万和孙波把老头抬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老万在旁边生了一堆火。
“呃呃……”老头呼吸越来越艰难,火光中老人的脸憋得青紫,气儿越来越少,孙波还是没有放弃。
“孙波,别按了,人已经不行了。”
……
“孙波!”
孙波似乎已经魔障了,疯了般在老头的胸口按压,火光中的身影瞬间模糊起来。
终于,孙波精疲力竭的倒在火堆旁,老万赶忙过去扶起孙波,却看到两行清泪划过孙波的脸颊。
“怎么了,没事吧。”
“你叫什么?”
“恩?叫我蔫吧就行”
“我说你的真名。”
“我叫建国,万建国。”
“建国,你肯定以为我发了疯吧,是啊,这个理智的世界不知道能不能容下一个发疯的我呢。”
“……”
“我爹,在我十五岁那年外出去矿上打工,也是冬天的时候死在外面,就带回来一坛骨灰。老乡说他犯了胸口病,我想我爹在生命的尽头也是饱尝这世间的冷暖吧。”
我感到苦涩的情绪抑郁在心中。
“爸,你遇到这种事么。”
“说实话,井场死人的事爸还真遇到过。”
“那你当时……”
“唉,别问了,对了你知道有个古希腊的人叫什么,西西什么斯的么。”
“西西弗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国王,他足智多谋,坚毅勇敢,却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被诸神捉弄,他每天把一块巨石推往陡峭的山顶,然而沉重的巨石总会在他将要登顶的一刻滚落,周而复始,西西弗斯将永无止境的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巨石和陡山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我不知道文化不高的父亲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父亲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
“老万总跟我提到这个人,还说自己比较像他,可笑的是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还是继续说老万吧。”
老万陪着孙波静静地坐着,柴草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遮住月光的那层薄雾慢慢散去,老万仰望苍穹,传说每个人都对应着璀璨星河中的一颗,人死了星星就消逝坠落,不知道今晚的此时此刻又有多少星星要落地呢,希望他们落地的时候都不孤独。
第二天,老人发僵的尸体吓坏了来井场检查的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