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05 | 为什么是阿尔贝蒂娜
小普是想要雨露均沾的,置身在这些少女中,他能够获得主观的快乐。他不独爱哪一个,而是个个都爱。但这一天,阿尔贝蒂娜问:“谁有一支笔?”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于是她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小普说:“注意,别叫人看见!”小普把纸条打开,看到她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我很喜欢你。”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当我重读这句话时,感到的不再只是一种场面的描写,阿尔贝蒂娜像是被自己的女友,安德烈和罗斯蒙德这两支玫瑰拥簇着对小普表白,这是小普渴望的、也是他意想不到的事,普鲁斯特将小普的幻想达成了。但这一行为又像一场游戏,叫人分不清是否真心,也许阿尔贝蒂娜只是无聊想看小普被表白后惊慌失措的模样,也许她是想在众人面前寻求刺激的游戏。
交付完这张纸条,她对这件事倒不是很在意。在接下来的一次游戏中,小普的心一直系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他想要触碰阿尔贝蒂娜的手,如果只是与这些少女们游戏,小普总能够得逞,即便不能得逞,那这些少女也只属于他一人。但这天,有另一个男生在场,戒指如果传到阿尔贝蒂娜身边这个男孩的手里,小普就会立刻扑上去,粗暴地掰开他的手。他看到这个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绳上,随时都触碰到阿尔贝蒂娜的手,他产生了一种羡慕、嫉妒之情。当他终于触碰到阿尔贝蒂娜的手,想着“她是利用这游戏叫我感到她很喜欢我”而失神时,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却让他的情绪跌到低谷。
“快拿住啊,我递给你一个钟头啦!”
小普难过得痴痴呆呆,松开了小绳。所有的姑娘都与他开玩笑,诘问他。为了答应,他只好笑,可他一点也不想笑。
阿尔贝蒂娜不停地说:“不想聚精会神就别玩!成心叫别人输,就别玩!安德烈,以后咱们做游戏的日子再也不请他了,不然我就不来了。”
除了阿尔贝蒂娜的反应,中间这一段小普的反应也极为重要。先来说阿尔贝蒂娜,对小普说的这些话跟“我很喜欢你”这句表白极为不符,哪怕是越喜欢一个人越要引起注意都不是,她轻易说出伤害小普的话,如果前一句还能用游戏中的急性子来解释,那么后一句真的让人看不到丝毫喜欢,而是深深的厌恶。这里的小普是孩子气的小普,失落瞬间体现在脸上,是不能控制情绪,更不能控制思想的小普。一个这样的小普无法对抗安德烈这位“大姐姐”,接下来我看到他成为一个大人,他的思想无限深远,和安德烈交锋。一个普通的孩子,行为和思想区间就在一个孩子的区间,而小普不同,他的思想区间让人看不到区间,可以是一个孩子,也可以是一位成年人,也可以比成年人更加深邃。
小普和安德烈的对话,我觉得更像一场无形的对决,这场对决的中心自然是阿尔贝蒂娜。一开始小普觉得安德烈对自己很好,于是他袒露对阿尔贝蒂娜的喜爱,安德烈的反应是,说她也很喜欢阿尔贝蒂娜,觉得她非常动人。但是小普却感觉到自己对她女友的恭维并不令她开心。小普又一次次试探,却像石头沉进大海,他希望恭维阿尔贝蒂娜的话能通过安德烈的嘴传进她的耳朵,但是安德烈却没有做出任何能够让小普和阿尔贝蒂娜结合的事。这让小普对安德烈内心深处是否善良产生了怀疑。通过这一系列的判断,小普修改了在安德烈面前的表现,他在安德烈面前谈起阿尔贝蒂娜时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轻信的当,她对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会上当。她佯装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佯装希望阿尔贝蒂娜与我完美结合。实际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也不希望我于阿尔贝蒂娜完美结合。”此后小普不仅对自己的话语行为进行描述,而且也会站在安德烈的立场,反思安德烈的话语、行为及其背后的含义。
这里的小普完全不是那个目光追随阿尔贝蒂娜痴痴呆呆的男孩,而是一个能够跟安德烈相抗衡的人。安德烈的聪颖、博学在她与女友讨论索福克勒斯至拉辛函时已经用大量篇幅展现了,在这里,小普和安德烈二人像是围绕阿尔贝蒂娜展开的爱的决斗。只是这条暗线此时的小普并不知道,他爱上阿尔贝蒂娜的效果是佯装与安德烈更亲近。小普眼里的安德烈仍是少女中的一员,小普知道自己不会爱上她,因为她与自己非常相像,聪明过分,神经过敏,过分病态,这是小普过分熟悉的东西。我们眼中的安德烈似乎是个女版的小普,这因为如此,安德烈才有成为小普情敌的资格。
小普在阿尔贝蒂娜向自己表白后,选择了阿尔贝蒂娜,这些少女中有一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是阿尔贝蒂娜,不是别人。小普的爱情观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觉得向心爱的人倾诉、表白自己的柔情是恋爱最重要的,而是觉得爱情是一种主观的快乐。有一次小普和阿尔贝蒂娜独处,他想要俯身亲吻她,遭到了强烈的拒绝。小普万没有想到阿尔贝蒂娜如此贞洁,后来阿尔贝蒂娜送给他一支铅笔,又向他说出一番坦率的话,在这不断变换的来去之间,小普更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阿尔贝蒂娜,因为这产生了他对阿尔贝蒂娜一种亲切的情感和道德的内核,使得他对阿尔贝蒂娜充满信任。
再后来,少女们离开了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最先一声不吭地走了。小普只通过想象去品味游戏、洗海水浴、步行的快乐。弗朗索瓦丝老了,小普已经对这个初来时不适的房间感到眷恋,仿佛巴尔贝克的热闹是昨日之事,而一切都无可避免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