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重亦轻

2022.08.08

姥姥生病了，大家才知道，二舅走后姥姥一个人时从未好好吃过饭，夜夜无眠。姥姥一直高烧不退，又不肯去医院，听说后来是被强行送去了医院。

在那之前姥姥就一直咳嗽，吃了各种药也不见好，家里人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去。

在我家附近的医院住了一天没有找到原因又转院去县里的医院。去了县里的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反反复复高烧。

夜里难受到甚至哼叫，她那样一个坚韧的人，定是难受至极。另一个病房里也有一个老太太在夜里哼叫。她们的哼叫声在又静又黑的夜里格外令人揪心。妈妈彻夜用热毛巾给姥姥擦身上，幸好那间病房里只有妈妈和姥姥两个人，她们的狼狈没有被外人看到，她们也不必顾虑是否会打扰到别人。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找到病因。周末去看姥姥，和我印象中那个身体硬朗腿脚麻利的姥姥一点都不一样，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手、脚、眼睛都浮肿，也不愿意睁眼。

家里人在旁边聊事情，我一个人坐在她身边，手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她很难受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定是病的很重，要不然一定不会忍心冷落我。她自顾说着，你们把我弄回家吧，你们把我弄回家吧。

她是知道我去了，又很虚弱的念叨着催我带我妈回家，她知道我妈照顾她很辛苦，想让我妈回家休息。

我和我妈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老舅给妈妈打电话说事情，都是关于姥姥的事情。我挨在妈妈身边侧耳听着，她对舅舅说，咱妈自己说，她没有几天了，就一个星期的时间，一直要回家。舅舅了解到妈妈已经意识到了姥姥的严重性，才松口告诉妈妈，医生也说了，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我一直没让医生告诉你。

妈妈听了舅舅的话就一直在哭，挂了电话还在哭，一边哭一边讲，养儿养女就那么回事吧，有几个儿女能做到，我们就天天以为这个妈还能干活，腿脚利索，怎么不想想她都八十多岁了。这两天发烧，迷迷糊糊的，手还一直在捻着，我问她你在干什么呀，她说她在数菜苗。她还在想着干活，记挂着她的菜园子。她总想着不劳烦儿女，自己自力更生，这辈子吃了太多苦了。你姥姥很听话的，难受的连饭都吃不下，让她吃药的时候就非常配合，大夫给开了那么多药，一样一样的，我自己尝了尝那中药，苦的啊，我哄着她一口气喝下去，她就真的听话，憋着气把药都喝了。你姥姥这次要是就这么走了，我啊……。

我姥姥要是就这样走了，我们都会负疚余生。

我安慰妈妈，不要哭了，哭没有用，你不要那么悲观，我觉得不至于此，我觉得我姥姥可以好起来。其实我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感知我们无法得知有多少是真的。

妈妈还在哭，细数着姥姥这些年的不容易和作为儿女的疏忽。又继续对我说，今天你也看到了，你姥姥什么状态，最近偶尔和我要东西吃，吃过一次的东西就不再吃了，人怎样了才会有这样的状态。

我继续故作镇定，对妈妈说，至少现在你还有机会，你能尽一天孝就尽一天孝，你这两天在家要休息好，这样才会有力气去照顾我姥姥。我逼着她去吃饭，但是连我自己都难以下咽。

我根本就不敢去深想，我也一直觉得姥姥身体硬朗，还和妈妈讨论过等将来姥姥需要人照顾了，就把她接到我们家，我总觉得那个将来还要几年，但其实姥姥早就需要儿女照顾了。

第二天，我买了傍晚的车票回去住处，想要在医院陪陪姥姥。

妈妈打电话问三舅，姥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顺便让我带过去。姥姥说想喝海带汤。姥姥主动要东西吃，我们即开心又难受。

家里有晒干的海带，用它做汤是来不及了。我问妈妈有紫菜吗？姥姥应该想喝的是紫菜汤。家里也没有紫菜，我就跑去村口的小商店去买。商店的婶婶见我去了很热情，她女儿今年高考，我爸爸帮他们家参谋了填报志愿的事情，我们就此攀谈了几句。商店没有紫菜，我就又问有没有海苔，我知道这个大概率是会有的。买了海苔，我就一路小跑着回家。

妈妈煮好了饺子装到饭盒里让我带去医院，剩下的让我吃，也很快做好了海苔鸡蛋汤装到了保温杯里，又把我吃剩的饺子装起来让我带回去晚上吃。她没给自己留一个饺子。

我跑着出去赶车，还是没能赶上。错过了一辆客车，又等了二十分钟。到了医院已经是中午。

姥姥坐在轮椅上，状态比前一天好了一点点，可以睁眼看看我了。三舅喂她喝汤，她喝了不少，又吃了一个饺子就感觉很累，要到床上休息。

三舅出去倒垃圾，姥姥侧身躺着，我蹲在床边，捧着她的手，这双皱巴黝黑的手因为浮肿而平滑了许多，我用自己的指甲去弹着她的指甲缝。她睁开眼看看我，一小会儿就累得闭上了眼，闭着眼说，我不行了，我要是走了，你要顾好你妈妈，我这么大岁数了，你们不要哭，轻轻松松的把我送到山上。告诉你妈妈，她对我够意思了，到时候让她不要哭，我嫌吵的。

我不敢在她面前哭出声来，就一直忍着，眼泪还是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三舅回来，劝姥姥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她就不说了，艰难地翻过身去。

下午，我和三舅攀谈着，她时不时提醒我一下，看看时间，什么时候的车呀，别晚了。

三舅劝我该考虑找对象结婚了，我表达了一些自己的观点，她虽然背对着我们，但一直侧耳听着，后来急了，插进话来，也跟着劝我，不能不找对象啊，更不能不结婚啊，一个人会太辛苦的，我就笑着过去搂着她，附在她耳边说，那姥姥你要快点好起来，这件事情你要帮我把关，她还是无力睁眼，虚弱的回我，我挑的你能喜欢吗？我回她，你挑的一定对我心思。她很努力地在脸上堆起一丝微笑，声音很小地说了声，好。

三舅出去抽烟，我坐在她身边，她又对我说，你爸妈年龄也大了，两面老人岁数都大了，你爷爷这两年身体也不好，我要是走了，让你父母不要太上火，岁数到了。你要多劝劝他们。

我克制住要决堤的冲动，拢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姥姥，你要是有事了，我劝不了我妈，姥姥，你能不能再坚持坚持，姥姥你努点力，我们会度过这一关的。

我知道她很痛苦，我知道我很自私。

她不说话了，我侧躺在她的身边，轻轻拍着她。那一刻就觉得，时光就在这里停止了吧，我满足于此时此刻。

要到去赶车的时间了，我抱着她的头，贴了贴她的脸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有点激动，对我说，回去了就不要总挂心我，我有你妈妈和舅舅照顾。顿了顿告诉又我，我尽力哈，我尽力活。

经历那么多打击和悲苦的姥姥，最终还是愿意为我们努力试着活下去。

我的情绪已经不允许我再和她说什么了，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会放弃克制，洪水决堤。

我走出了医院，不敢去想明天会怎样。

回来后，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打电话问姥姥的情况。每次打电话比上学时听考试成绩还要紧张和心慌。一天一天，终于听到了找到病因的消息，听到了姥姥好转的消息，听到了姥姥出院的消息。

两个星期后，我回家看姥姥，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一大半，只是身体还是虚弱，我挨在她的身边，用扇子给她扇风，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姥姥，谢谢你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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