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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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水镇有个孩子，名叫赵小全，这天他背着书包去镇红星小学上课，没想到在上学路上，不经意间竟捡到了五块钱。
已经是秋天了，白天开始变得越来越短，赵小全走出家门天空灰蒙蒙的，他手里拿着一个玉米面饼子边走路边吃。饼子是掺了白菜叶子烙的，手巴掌般大小，像这样大的玉米面饼子，让他敞开肚吃，他吃三张才能饱。可他还没走到金水桥头呢，饼子就吃进去了。一低头间，他就看见地上一张小小的漂亮纸。
这时候地上正刮着一股小旋风，那漂亮纸跟着飘落下来的树叶子，在墙旮旯里兜兜转转着。他只一眼认出来，那是五块钱！小全爸爸叫赵国民，在县城中学里教书，当语文老师，每月拿回工资交给妈妈，妈妈就宝贝叶子似的一张张数。有一元的，有两元的，有五元的，对，五块钱就是这个样子，赵小全认得的。赵小全猛然就扑过去，蹲下身，把那五块钱一把抓手里。接着扭头左右看看，四外没有人，只有一只黑斑猫忽一声沿着墙边跑走了。赵小全站起身，也不去上学了，磨转头又返回家里来。
进了家门，赵小全几步跑到妈妈面前，张开手掌说，妈你看这个？小全妈刚吃过早饭，正刷洗着锅勺碗筷，看见儿子手上的五块钱，眼睛一下放出光来，简直光芒万丈！也顾不得手上湿淋抓过钱展开来，真的是五块钱！急问儿子，哪儿来的？儿子说，我捡的，就－五一十把捡钱过程讲了。小全妈又问儿子，有人看见没？儿子说，没有。小全妈一颗心便突突突狂跳起来。
丈夫赵国民在县中学当老师，一个月工资才挣二十一块钱，儿子一下就捡到了五块钱，这可以买多少玉米面，可以烙多少玉米面饼子呀！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再不怠慢，找张草纸把五块钱包起来，挪开厨房灶边的风箱，掀起一块石板，把钱放进石板下地缝去，再把石板盖好伪装了，又将风箱归了位。然后拍拍手上灰土，双手扳住儿子瘦尖尖的肩膀头严肃道，这事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要往外说！赵小全就狠狠点点头，嗯，打死也不说！小全妈又拿出半张玉米面饼子，递给儿子说，平时是啥样，现在还要是啥样，快上学去吧。赵小全又狠狠点点头，接过玉米面饼子正要高高兴兴走，却走不了了，突然有人敲门问，小全妈在家吗？
还没等小全妈回应呢，镇东头的二丫妈推门进来了说，小全妈，你家小全早起是不是捡了五块钱回来呀？一听这话，小全妈脑袋轰一声响！小全手里半张玉米面饼也险些掉地上！但小全妈旋即就冷静下来，神情严肃地问儿子，你捡到了吗？小全耳边就响起妈妈的谆谆教导，把事烂肚里，打死不能说！就说，没捡到。二丫妈说，好孩子，你要是捡到了，就快给我吧。小全妈就不乐意了，跟二丫妈说，告诉你没捡到，还有强劝应的？二丫妈就说，那五块钱是准备给她家二丫上集市买花布做褂子的，早晨拿出来，二丫长到快七岁，没见过五块钱，就拿过去玩，举着走出门照光亮。这时有蚂蚱蹦到脚前，她就放下钱蹲下身捉蚂蚱。结果蚂蚱没捉到，再回头五块钱也被扫地风刮没影了。小全妈说，那你就认定是我家小全捡走的？二丫妈说，我出门找来时，没见别人，远远见到小全人影子。小全妈说，见到人影子就断定是小全捡的？二丫妈说，他还蹲下身子呢，不是捡钱，他蹲下身子干啥嘛？赵小全这时浑身一激灵，突然接着话头说，我蹲下身子也是在逮蚂蚱呀。一句话堵了二丫妈一个大窝脖，你、你这孩子……那你为啥再起身不上学往学校走，又走回家里来了？钱一定是你捡回来了！小全说，我没有。小全妈说，他没有，你离开！
这一大早的，你们在吵吵啥？就这时候，镇革委会马主任剔着牙齿缝路过门口，听见屋里吵闹声，喊了一嗓子走进来。这马主任啊，可是盐水镇的风云人物。以前他名叫马金贵，是他死去的爹给取的名。运动来了，马金贵自己改了名字叫起马进步，靠造反起家，很快进步到镇革委会主任位置上。他进门一眼看见二丫妈，脸上就笑了。二丫妈也认出进来的马主任，像是有了救兵般，更像是有了主心骨，把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让马主任来评评理。
马主任喜欢二丫妈长得好看，在盐水镇里没有别的女人比得了，平时就处处事事维护她。再一听说有五块钱，眼睛里也立马放出光来，就用那根竹皮棍重新剔起牙齿缝，一边问起小全妈说，咱们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小全妈说，她说的话是真的，但事实却不是真的，是假的。马主任便边分析边说了，一呢，小全孩子都去上学了，为啥半路又跑回来？跑回家干什么？这事奇怪呀！二呢，小全孩子的确有蹲下身子的动作，被二丫妈看到了，那蹲下身子干啥呢？一定是捡到东西了，捡到钱了。这第三呢，你说蹲下身子是在捉蚂蚱，可是蚂蚱呢，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有了这三条足够了，快把五块钱交出来！小全妈即刻叫起屈来，马主任，我们真的没有见到五块钱呀！赵小全学着妈妈样子也叫屈说，马叔叔，我真的没有捡到钱呀！
见这娘俩拧成一股绳，口径一致，就是不承认捡了钱，马主任朝二丫妈使个眼色。二丫妈立刻心领神会，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功夫，革委会的得力干将周大虎、周二虎哥俩就跑来了。一见马主任就问，今天审查谁？马主任一指赵小全和小全妈说，就他俩！把事情讲给了他哥俩听。
周大虎、周二虎俩人，这下又有了用武之地，连喊带诈唬审起来。审了一会儿，仍然也是没结果。哥俩便捋胳膊挽袖管，开始在屋子里搜索了，翻箱倒柜，把赵小全吓得浑身打哆嗦。眼见他们要搜到厨房锅灶边风箱那里了，赵小全再禁不住，跑到院子里，故意偷眼看向放尿壶尿盆的一处阴暗角落，果然被追出来的大虎二虎发现了，抄起铲锹在那个角落里挖起来。可都快挖出尿渣渣来了，也没挖到五块钱。
行了别挖了！这时马主任过来气急败坏喊道，一个地下党藏的东西，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的。赵小全一下听出这话好熟悉呢，忍不住向马主任喊道，你这是日本鬼子鸠山说的话！马主任说，你才是鸠山！小鸠山！你说，五块钱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赵小全铁嘴钢牙，就是不招供，马主任命令大虎二虎看紧这娘俩，他回革委会办公室打电话，向县革委会牛主任汇报。牛主任原来名字叫牛得草，叫起来挺好听的，运动一来，他自做主张，把个好端端的牛得草改换成牛拔草了一一他要拔资本主义大毒草！马主任给自己改名字，就是紧跟着牛主任学来的。
牛主任那时听过马主任汇报后，眼睛里也放出光芒来说，这不是五块钱的事，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呀！你这个案子抓得好！马进步同志，你又进步了。听过牛主任表扬自己，马主任禁不住心花怒放，请示道，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牛主任指示道，县革委会配合你们，把那个中学老师赵国民圈起来，也让他停课反省，最近更不许他休班回家，以防他们一家人串供。你们将那孩子和那娘们儿隔离审查，全力以赴让他俩招供，拿下这个案子来！
马主任放下电话回来，就把赵小全和小全妈一人关进一间屋子里。但到了吃饭点就放他俩回家。那时候穷，革委会也没有余粮啊，哪有牢饭给他俩吃。等这娘俩在家里做饭喝过高粱面糊糊，吃过玉米面菜叶饼子，再弄回人来继续隔离。
审问时，周大虎周二虎轮流在小全和小全妈耳边喊，说不说？招不招？不招，马主任便命令赵小全，把“狠斗私字一闪念”这句话念一千遍，让小全妈念两千遍。这娘俩就念了，狠斗私字一闪念，狠斗私字一闪念，念得娘俩口干舌燥。还不招，就再加码，命令赵小全把狠斗私字一闪念写一千遍，让小全妈写两千遍。那时候物资匮乏，纸和墨也都缺乏，就找来两个小铁筒，灌了水，让他俩用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写得娘俩都腰酸腿疼的，但是他俩仍不招。急得大虎二虎一人点燃一支烟抽起来。他俩抽的是战斗牌香烟，八分钱一包，就这样他俩平时也是舍不得抽的。八分钱一包，那五块钱能买多少包战斗牌香烟呀！于是大虎就提议，要不，打吧？二虎也说，对，孩子瘦得麻杆样儿，小全妈细皮嫩肉的，一打准出战果。
马主任坚决不同意道，不行！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是政策，也是政治，我们怎么能违犯政策不讲政治呢？如今形势不一样了，打打杀杀的年代过去了。你们怎么一点政治头脑没有？要不怎么说你两个进步不了呢！
政策遵守了，政治也讲了，五块钱的经济案却迟迟破不了，这让马主任好心烦。他有个习惯，工作中一遇到难题，没了办法，就想和老婆亲热。和老婆一亲热，有时候就会突然生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也真是神了。
可这回跟老婆亲热时，马主任无意间碰触到老婆腋下的痒痒肉，老婆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可没笑几声呢老婆忽隆通坐起来，伸手指甲就去挠马进步脚板心，挠得丈夫忍不住笑叫道，你干啥？你干啥？老婆说，我干啥，我给你找到破案子的办法了。那娘俩不是软硬不吃吗，不是不招供吗，那就挠他们的脚板心。有时候疼可以忍耐，笑却是忍耐不住的，笑过了劲可是更要人命呢。乐极能生悲，笑死人不偿命，这不既做到了文斗不武斗，不打人又能破案子了吗？
马主任没料到一通亲热，解决问题的办法却让老婆先想出来了！但仍存疑说，这法子真能行？老婆说，好呀好呀，我给你出了这个好主意，不说谢谢还怀疑我，不试试怎么能知道？说着上前又挠马主任脚板心。马主任一蹦脚跳下炕嘴里喊，好吧好吧我试我试。
马主任向周大虎周二虎把这挠痒痒法子一说，他俩人即刻嘬了牙花子。挠那孩子的脚板心还可以，让他俩打人也可以，挠女人脚板心，那多晦气！而马进步是主任，这事更不好亲自下手呀！解铃还得系铃人，马主任又回来找老婆说，你们是女人，这事还得你来做。老婆竟然没打崩儿，顾全大局地说，为了你进步，就帮你帮到底，也让你们看看我马大娘的手段！
马大娘来到审讯室，让把赵小全和小全妈带到同一屋子里，给他俩一人一个长条凳，让他俩面对面坐上去，把双手捆到后背，双腿捆在条凳子上，像电影里敌人给革命党坐老虎凳那样子。人绑结实后，动手把娘俩的鞋脱去。用不着脱袜子了，那时候穷的，哪还有袜子可穿，脱掉鞋就是脚板心了。再接着马大娘拿出两个小竹片，片头削得薄薄的圆圆的，一个竹片交给大虎和二虎，让他俩刮挠赵小全脚板心，另一片她自己拿了，她亲自动手刮挠小全妈的脚板心。她刮一下，小全妈笑一声，她问一声，招不招？刮一下，又笑一声，又问一声，招不招？那大虎二虎也就学马大娘样子，也在孩子赵小全脚板心挠将起来，也边刮挠边喝问，招不招？
一开始，绑在凳子上的娘俩还弄不懂这是啥把戏，好端端挠起人脚板心来？赵小全还觉得挺好玩。可不一会儿，就知道这手段的厉害了。只见那簿竹片在脚板心刮一下，人就笑得周身颤抖一下，挠得慢颤抖的慢，挠得急颤抖的急。一双脚又绑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任凭竹片挠刮，随着笑声只能十根脚指头弯动着，小挠小笑，大挠大笑，直笑得人肚水翻腾，骨酥筋麻。有时候疼痛可以忍，而笑可是忍不住的，那不是意志能决定的，那是生理所决定的，再坚强的意志也敌不过生理去。这娘俩算是领教了，世上还有这般折磨人的玩笑啊！
马主任在一边则乘热打铁，更厉声冲那娘俩喊，五块钱是不是捡到了，快快招来，若是不招，接着还要挠一千下，一万下，十万下，直到笑死了为止！终于小全妈笑得没有了气力，叫出一声，受不了啦！再看那孩子赵小全，嗓子笑哑了，脸已笑作青紫色，头也耷拉下来，裤子尿作了一片湿。原来那马大娘还懂得心理战，眼看着儿子受此折磨，把个小全娘心疼得更受不了了，拼最后一丝气力喊道，招，五块钱是我们捡到的，我们全招啊！
可万没料到，当马大娘架着已走不动路的小全妈，大虎二虎拉着同样走不了路的赵小全回到家里，挪开厨灶旁风箱，再搬去石板一看，就全傻了眼，那五块钱却不见了，早被老鼠嚼碎吃掉，只剩下些许星星点点碎纸渣渣。那年月天下穷，吃不饱饭，老鼠们也饿呀！
五块钱经济案告破，取得辉煌胜利，马主任即刻向县革委会牛主任打电话汇报。牛主任一听高兴的不得了道，我就说嘛，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案子破得好！啥，五块钱让老鼠嚼碎了？那也绝不能让革命群众吃亏！放下电话，便把隔离着的小全爸，中学老师赵国民放回家去，现在也不怕他们串供了，勒令赵国民从刚领到手的二十一元工资里，拿出五块钱来赔付给二丫妈。
中学老师赵国民，交付完五块钱赔款，再回到家里，语重心长批评老婆和儿子说，记住这个教训吧，这世间的枝枝叶叶，花花草草，该是你的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强求最后也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不能捡，再小的便宜只要是别人的，也不能去捡的。其实不用他批评，老婆和儿子也再不敢捡别人便宜了。可老婆还是狠狠点点头，说再不捡了。儿子赵小全也狠狠点点头，也说再不捡别人便宜了。说过娘俩抱在一起，就哭了。
而马主任却笑了。大笑了。他应该笑，因为他真的又进步了，这回进步到县革委会当上了副主任，就要带着老婆离开盐水镇，去县城上任履职了。临行前，他走过金水桥来看望二丫妈。
五块钱失而复得，二丫妈不知怎样感谢了，就拿出二块五给马副主任。马副主任硬不要，二丫妈硬给，马副主任就收下了。二块自己留着，五角给了周大虎周二虎，让他俩去买战斗牌香烟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