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以为《哈利.波特》只是给小孩看的书?(十)
文学的治疗原理这个提法很多人并不陌生,早在1998年6月叶舒宪先生就在《文学研究》上发表了《文学治疗的原理与实践》,认为“从文化生态角度看,文学艺术的功能在于维系作为语言符号动物的人的精神生存和健康。”
他在文章中,用文学治疗来定义这一功能,并且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第一部分题为“现代性语境中的治疗主题及其从宗教、哲学向文学的转移”,依照时间顺序,认为在十九世纪,哲学的意义取代传统宗教的意义,并于特殊的文化环境召唤出“文化医生”这一特殊身份的人群。
到了二十世纪,由于尼采,舍勒尔等人在著作中宣扬的上帝已死,哲学已终等言论,“诊断和治疗文化痼疾和个体心理障碍的重任又有转向文学的迹象”。
第二部分题为“文学治疗的可能与现实”,是以泰戈尔和川端康成作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作家来进行阐释文学治疗的两种可能性:首先是治疗作家自己,其次是治疗他人即阅读作品的读者。第三部分题为“作者和医生之间的转换与互动”。
列举出弃医从文的中外作家,以鲁迅、福楼拜、契科夫这些或是从事过医生职业或是出身于医生世家的作家为例,与以文章为治愈手段的现象作出对比,扩展了文学与医学之间的对话,并从医学和诗学两个方面对阿波罗神话进行了重新评估。虽之后鲜有学者对文学治疗这一论题进行系统性细致研究,但叶先生的文章确实为文学功能的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罗琳的家庭并没有人世代为医,虽然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与邻居家的小孩伊恩进行过医生病人角色扮演的游戏,但她本人从未把医生作为职业选择的目标。在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罗琳在很长时间郁郁寡欢,为生活忙碌不安,在栖栖遑遑中度日如年。在接受访谈时,她承认自己在那个时期患上了抑郁症,产生了强烈的治疗冲动。
摄魂怪(Dementors)即是当时压抑状态下应运而生的超自然的魔法生物,它最早出现在《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却在更早之前已然构思于罗琳的脑海中,它是心理抑郁症的人格化表现。它隐喻着陷入烦恼苦闷中不能自拔的现代人已是被摄走魂灵,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摄魂怪的出场让人过目难忘,它的存在让人战栗不已,尽管没有人见过它的面容,它却无言亦无语,无声亦无息将恐惧绝望刺进人的心灵。
“在卢平手里的颤巍巍的火苗映照下,可以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斗篷的身影,又高又大,差点儿碰着天花板。他的脸完全藏在兜帽下。哈利的目光往下一扫,他看见的东西使他的胃揪成一团。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灰白色的,阴森森的闪着光,似乎布满了粘液和斑点,就像某种死了以后在水里腐烂的东西。”
刺骨的寒意使哈利喘不过气,寒意浸入他的周身,从皮肤到胸膛,继而是心脏,他只能感受到生平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妈妈在惊惶地哀求伏地魔不要碰他。金妮·韦斯莱蜷缩在角落,纳威·隆巴顿瑟瑟发抖,而罗恩的形容则是一语中的,“就好像我再也快活不起来了”。
快乐和幸福,本应是简单的,却是许多当代人求而不得的,被蒙上了尘埃笼在阴霾里的并非是幸福本身,而是当代人久已远离田园山水,怡然自乐的心灵。
甚至就连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在接受《面对面》记者董倩采访提问时,都以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否幸福作答,并解释“幸福就是什么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体健康,精神没有任何压力才幸福。我现在压力很大,忧虑忡忡,能幸福吗?但是我要说我不幸福,你就会说太装了吧!刚得了诺贝尔奖还不幸福。”
《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引发的热潮也可看做是一种自我治疗,作家的书写过程是自我的治愈过程,读者的阅读过程同样是自我治疗过程,不费一针一剂,却使人的心灵享受到久违的安恬。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著作《寻求灵魂的现代人》(Modern Man in Search of a Soul)中的观点给人带来启示,他认为魔法在当今世界的复魅其实就是在为因过度追求物欲而丧失灵性的人招魂。
读者之所以能够产生自在心灵回归的切身感受是由于作品中人物的成长经历与自身有所契合,他们经历的坎坷和波折使读者感同身受,他们面对困难与险阻的态度使读者获得启迪,受到鼓舞。“文学即人学”是一个举世公认的观点,其涵义是人类的普遍境况是由每一个人类个体反映出来的,因此人类个体的生存经历与生命境遇就是文学作品的重要题材。
人类个体生命最为丰富,最具有穿透力,震撼力,以及生命内在张力即是从懵懂走向成熟的成长过程。
欧美传统文学作品中很多都是以年轻人发现世界,面对世界,树立不同人生观为主题,讲述主人公由自然人转变为社会人的过程。或如简·爱,奉献社会,成为对社会有益的人,与之融入冥合;或如哈姆雷特,在矛盾痛苦中挣扎,与社会罪苦苦抗争,却无结果,最终与其同归于尽;
或如拉斯蒂涅,美好的梦想彻底幻灭,在见识到社会丑恶后被其吞噬,与之同流合污。我们能够以一句话概括《哈利·波特》系列七部书的内容,即是以哈利·波特为代表的少年群体由孩童世界走向成人世界蜕变的过程。
哈利的成长是整部作品无可争辩的明线,围绕在其身边的罗恩和赫敏的成熟是辅助线,而另一条并不引人注意,通常为人所忽视的线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这条线索便是纳威·隆巴顿的成长之路。
纳威出生在纯血巫师之家,按照伏地魔宣扬的理论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是优中选优的高贵血统,应是天赋异禀,卓尔不群的巫师。事实却与想象完全相悖,纳威并不聪颖,沉默愚钝,虽勤勉努力但结果总是难以达到差强人意。父母在与伏地魔对抗的过程中被钻心剜骨的咒语折磨致疯,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对他要求严格,由于显露魔法能力的年纪过晚险些被断定成哑炮,第一次骑飞天扫把就摔断了胳膊,魔药课屡屡犯错被斯内普教授多次惩罚,记忆力奇差无比以致总是记不住通行口令被守门雕像无情嘲笑。
这样的纳威看似已无可救药,却并非一无是处,在面对朋友时坚持原则,他在面对危险时从不退却,在守护魔法世界的最后战役中紧握格兰芬多的神圣宝剑毁灭了黑魔王遗留的最后一个灵魂碎片,使其魂飞魄散,永无再生可能。草药学方面的独特才能使他最终留任霍格沃茨,成为学校这门课程的教授。纳威·隆巴顿的形象类似金庸先生笔下的射雕大侠郭靖,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方得大器晚成,成就伟业。
成长,就不得不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创伤,以头破血流的代价去换回天性童真与冷酷规则对抗的胜利,稚嫩心灵与现实世界不断冲撞,梦幻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不断纠缠,它就“意味着一个人从他者和边缘的地位走向主流文化中心,实现了他者的主体化和边缘的中心化,它是实现个人价值这一人生最高境界的起点”。
“青年人身处一个人人被欲望控制的世界,他们极力去追寻精神的栖息地,但一次次无功而返,面对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和价值真空,成长过程跌进了道德迷失的精神尴尬境遇。在满目疮痍的现代世界里,在人类的失乐园中,在人类精神的断壁残垣中,他们发出迷离的哀叹。”
一个优秀作家,犹如潜水者,他所做的就是把精神生命中最为美丽的珍珠奉献给读者,而他的职责类似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望着青少年真挚的情感,使读者有一片纯净心灵的“乌托邦”正如杰罗姆·大卫·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借其小说主人公霍尔顿之口说出的那段话。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正是因为文学治疗作用的存在使得他成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少年的偶像,经过岁月的提炼,历经时间的洗淘,作品所传达的“爱人”思想依然光芒四射。
罗琳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不仅作品中塑造的人物给予读者带来精神上的慰藉,人物所处的神秘幻境本身就有着治愈作用。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不传授任何现代科学知识,而是把魔药学,变形术,占卜学等玄而又玄的秘学作为教学内容。学生的课堂用书会随着其年级的增长而发生变化,由《初学变形指南》到《高级变形指南》,《标准咒语》由初级到一级再至四级,《魔法史》的课程往往枯燥,由幽灵宾斯教授讲述着魔法世界发生的大事件,相当于现实学校的历史课。课程的设置虽然离奇却体现着现代教育一直倡导的教育理念和学习方式,以学生为中心而不是以老师为中心,重视学生的实践能力和活动能力。
既有接受型学习又将自主学习,合作学习,探究学习等相结合,充分激发学生的潜质,能够因材施教,注重个性发展。
罗琳认为就算是奇幻文学也应当有明确的规则来保证其运转,对各种界限做出清晰的定义。
在接受采访时她表示绝大多数的奇幻文学作品都是缺乏逻辑性的,这使得许多情节经不住推敲,并表示“我无法忍受传统奇幻作品的书写模式,主人公总是遇到自己能力解决不了的困难,然后,他们拿起神器,请出无所不能的神,一切都解决了。”存在此类问题的不乏许多经典作品,《天方夜谭》里的阿拉丁搓搓神灯就成了强大灯神的主人,灯神不仅帮他迎娶公主更建造了美轮美奂的宫殿。
《仙履奇缘》里衣衫褴褛的灰姑娘在走投无路时依靠仙女的帮助,顺利参加王子的舞会。甚至连中国的寓言故事也有这类情节,北山愚公虽然义正言辞地教育河曲智叟,但依旧改变不了移山确实是人力难为的残酷现实,于是,为保证美好的结局,让人们学习愚公移山的伟大精神,神仙再次出场,把太行和王屋两座山搬开。而在罗琳的作品中,读者可以见证人物的成长历程,遇到困难需要自己运用智慧去克服,从头到尾没有万能的神的帮助。从侧面阐释相信自我的重要性。
叶舒宪先生认为,“绝大多数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惊叹于罗琳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事实上如果你去过英国,到过爱丁堡,亲身体验了古老凯尔特文化的氛围,你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认为魔法世界是天外来物。罗琳是在那样的环境成长的,她在孩提时扮演过无数次小女巫,喝下过鼻涕虫汁液调制的“魔力”药水。书中的一切对罗琳而言就是在重现那时候的生活。”
古老城堡所蕴藏的凯尔特文化是爱丁堡的精神支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既享受着现代科技以及互联网带来的便捷生活,同时也身处在中世纪的古堡的神秘氛围中。书中的魔法世界并非完全虚构,可以将其定义为一个来源于现实生活却又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第二世界”。
托尔金“第二世界”(TheSecondaryWorld)的创作理论为许多人熟知。最早出现于托氏于圣安德鲁斯大学发表题为“关于童话故事”(On Fairy-Stories)的演讲。
“第二世界”是相对“原初世界”(Primary World)而言的,它是一个文学创作概念,处于原初世界的作者,按照上帝造物的原则,创造出严密而又完整的虚构世界。
“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并置戏仿,各自井然有序的运行。霍格沃茨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古老而陈旧的,火把照明,壁炉取暖,泛黄的羊皮纸张,落后的鹅毛笔杆等等都离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生活有着极大差距。然而,罗琳的巧妙艺术手法使得现代科技裹上魔法外衣在“第二世界”中并行不悖。
纳威·隆巴顿的记忆球在他忘记事情的时候就会转变颜色,以示提醒,这个魔法物件就像人们每天都在使用的手机备忘录。相册、海报、画框中的人随意走动,就相当于我们现实生活的电子相册和影像视频。连接每个家庭的飞路网与互联网的存在十分相像。魔法世界的对角巷就像是现实生活中的购物广场,古灵阁的严密防御系统堪比世界的任何银行,魁地奇世界杯的广告宣传不亚于足球世界杯的营销手段。
读者置身于这个似曾相识的世界中,沉醉不已,这既是一个魔法水晶球里折射的现实世界的变形,又是各种要素一应俱全的全新世界。因而,读者能够得到充分放松,精神得到最大程度的治愈,文学的治疗原理以及实践能够充分运用和施展。贫瘠荒芜而杂草丛生的精神家园似逢甘霖,如沐春风,在“爱”这剂良药的滋养下重获新生,再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