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再聊写作（14）

图：李国斌

错位应该是文学创作中经常用到的一种手法，因为生活中最常见的就是各种错位。

甲爱上了乙，乙也爱甲，然而在甲乙双方父母的干预下，甲不得不与丙结婚了。这是一种错位。

甲爱上了乙，爱得要死要活，乙却不爱甲，爱的是丙，而且也是爱得要死要活；丙呢，爱的却是丁。这是一种错位。

从来没去过某地旅游，行前把那地方想象得千般美好，谁知到了一看，跟想象中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也是一种错位，心理上的错位。

单位联系业务，与一帅哥通电话，对方声音充满磁性，让人产生亲近感，甚至产生某种幻想，见了真人，天啦，胖子一个，还满脸痘痘，油腻得不能再油腻。这是声音和相貌的错位。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可以说是虚与实错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丰满与骨感也是一种错位。现实为实，理想为虚，这同时也是虚与实的错位。

现实生活中，最常见，最最常见的就是理想和现实的错位，或者说是心理错位。人嘛，天生就喜欢想好事，而好事天生就还有个名字叫”多磨“。磨也是错位，磨一回“错”一回。

作家最喜欢”多磨“，尤其是高明的作家，一定会跟读者做对。林妹妹不是喜欢宝哥哥吗，宝哥哥不是同样喜欢林妹妹吗，读者不是打心眼里希望二人成为夫妻吗，偏不。曹雪芹门儿特别清，知道二人一成亲，《红楼梦》就没戏了，得让贾母把这件事弄“错位”，得让宝玉和宝钗成就好事。这还不算，把宝哥哥和林妹妹搅黄，弄得人家要死要活也就罢了，那边宝钗也挺漂亮，而且处处与人为善，为人处事也没说的，读者退而求其次，心想，宝哥哥哥与宝钗结婚也算不错的选择，就这，曹翁都不肯，还要继续“错位”，他安排的是让宝钗守活寡。读《红楼梦》，就是给自个儿添堵。

在《红楼梦》里还有一种错位：实用价值与审美价值的错位。

现实生活中，论娶媳妇儿，恐怕没有人喜欢多愁善感还多病、成天哭哭啼啼的林黛玉，成天哄着她，还用干别的事吗？说不定你会想：林妹妹呀林妹妹，哭是没有用的。不但没有用，而且还有负作用，身体本来就不好，哭多了，活生生把身体哭坏了。你呀，有肺结核，有胃溃疡，又失眠，神经衰弱很严重，本该平静一点，把身体搞好了，增强爱情的竞争力才对！

在小说的世界里，最动人的，恰恰是最不实用的情感。林妹妹觉得身体并不重要，情感最重要，比生命还重要。她伤心，她哭，她终日以泪洗面，越哭身体越不健康，但她哭出来的是审美价值！她就是要给读者添堵，”堵“出来的却是审美快感。

是不是很奇怪？

文艺心理学有一个术语，叫做“情感逆行”，就是作家一味和读者的情感作对，与读者的思维逻辑作对，让读者的认知受到打击，愿望落空，从而感到诧异，感到愤怒、痛苦和委屈。“情感逆行”说白了，就是通过情感错位给读者添堵，而且就是要“堵”得得你难受，越难受越好。读者在“堵”的过程中，情感得到宣泄，净化和升华，使整个阅读过程成为艺术的享受。

生活中，最有杀伤力的添堵，是好人给好人添堵。给人添堵的一方，通常出于爱，出于善意，都说是“为了你好”。而被堵的一方恰恰不需要，或者需要的东西完全相反，这就造成了错位。因为错位，无数的好人上演着给别的好人添堵的故事。父母给儿女添堵，老师给学生添堵，丈夫给妻子添堵，朋友给朋友添堵，经验给创新添堵，且一律是“为了你好”，一律出于关爱。堵来堵去，堵出来一个又一个“皆大不欢喜”，堵出来一个又一个悲剧。那么，一个成熟的作家，没有理由不在俯拾皆是的素材中提炼出添堵的故事，从而警醒世人，让好人不再给好人添堵，让这世上多一点喜剧。

回到前面，甲爱上了乙，乙也爱甲，没有任何波折，不受任何干扰，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这样的小说，就是一碗白开水。文似看山不喜平，没有山，你也得想法弄一座堵在前面；主人公翻过去了，读者刚刚松一口气，眼前又出现了一座。结婚不是不可以，随随便便结婚坚决不可以。就算今天就要去民政局扯结婚证了，甲乙双方中的一方也得临时找点事让他（她）去不成。就算终于结婚了，也会“忽然”发现对方原来有那么多毛病，得闹离婚，而且一直闹白了头发都没离成。当然，“去不成”和“忽然”和”闹“都必须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在写作过程中，还有语言上的错位。利用逻辑（概念）上的错位，以及突入其来的反转，往往令人啼笑皆非。学会了错位，你的文章便会”错“得好玩，”错“得生动有趣。

2022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