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祖母
前天下午,接到母亲电话,告知我祖母三年祭提前到十一月初八。三年来,一直都想写下心中哀思,以慰祖母在天之灵,每每提笔,常悲不自胜,遂弃笔不堪直面。深味长歌当哭,必在痛定之后之语。
当夜,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祖母生前往事,历历如新;当时情形,愰是昨日;音容笑貌,又如在眼前。思虑至此,声泪与之俱下矣!
犹记三年前正月初七日,于曹县家中刷碗,未碰未摔,碗却碎于手中,心下便忐忑难安,不久接到母亲电话,说祖母已不行了,惊闻噩耗,汗发脊背,身冷魂伤!
匆忙赶回定陶,则祖母已在棺椁,呜呼,祖母临行,未及一面,何去之速耶?不能侍候祖母身侧,至留遗憾,悔之无极也!!
祖母姚氏,讳曰念华,生于上世纪新文化运动之初,历经军阀割据,卫国战争,抗日战争,新中国建立,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享年99岁。社会动荡不安,个人命运宛如风中残叶;家庭多有变故,常遇不虞之难;大半生贫寒,每有咽糠之苦:则祖母一生,坎坷苦难,可谓尽矣。然祖母依然乐观,在苦难挣扎中走出一条路来。
祖母娘家是邓集西姚庄,位置偏僻。在祖母小时,父母皆已弃世,祖母和其兄长相依为命,在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年代,常以乞讨为生。后来其兄去外地谋生,一走之后,再无音讯。嫁给祖父后,算是有了依靠,不想后来祖父在田间地头,突发脑溢血,英年早逝,留下姑母父亲叔叔三人,祖母孤身抚养,她的日子真的是熬过来的。在我幼年时,祖母常向我讲述逃兵荒饥荒、三年自然灾害挨饿受冻等等经历,常常是一边说一边落泪。
尽管生活艰难,祖母却一生行善。我村有一大爷,现已七十多岁,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恐怕是有让我祖母更加伤心的事,据闻,祖母曾养育了他一段时间。西孔庄的现已过世的孔二爷爷,两家非亲非故,因其幼小体弱且家庭困难,在自身艰难的情况下,祖母毅然接过来抚养,将他养到十几岁,才送归本家,他的另一个名字叫董二。每到过年过节,二爷爷生前必到我家看望祖母。祖母去世出门,二爷爷的三个儿子为祖母披麻戴孝,执子辈之礼,则祖母在天之灵,当可含笑九泉之下!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尚在上高中,祖母生了一场大病,在县医院医治很久,医生多次下病危通知书,祖母意识一直模糊不清,最终医生宣布不治。一家人一边操办后事,一边含泪接祖母回家。我们用地板车拉着她,没到一半路程,祖母就恢复清醒,走到村东头,祖母连催快点,回到家里,没有几天,便恢复如初,得非祖母一生行善而天佑乎?
我是长孙,祖母待我尤厚。大妹小我一岁,母亲需照顾大妹,祖母便躬亲喂养我。大妹曾说过,奶奶只痛大哥,她说小时候分冰糖,只给她一块,哥有好几块。祖母生前,未能全力尽孝,我常于心愧恨不已。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我跟着祖母住,早晨去学校时,祖母拿出四块钱,让我到村里老五爷爷家买驴肉吃,我买到后考虑是否应该给祖母送点回去,结果最后还是自己全部吃掉了,每想及此,内心惴惴难安,常觉孝心不够,自感有负于祖母!
祖母一生信神。在我幼时,曾得病,打针不效,祖母便焚香祷告,铺红纸于桌上,放硬币一枚,在纸上磕敲硬币,纸上便肉眼可见的落下一层药面,当时至为惊奇,于今仍是不解,和水服下,后果病愈!不知是否是向神求取药物之效。每有人家小儿啼哭失魂,常找到祖母招魂,祖母则置一盆于地,倒水少半盆,铸告并焚纸折的元宝于陶罐,将罐朝下放于盆中,则盆中水顷刻被吸入罐中,少时撤罐,招魂仪式算是完成。祖母还曾说过,家中供奉着许多神灵,祖父生前,有一算封的曾告诉他们,爷爷早逝和子孙满堂命中注定只能得其一。祖母认为,这一切幸和不幸都是安排好了的。以现在来看,这算是迷信的说法,然而,正是这样的信仰,客观上让祖母变得无比坚强,她能从困苦岁月坚持下来,未尝不是信仰之力。祖母一生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啊,该有多少痛苦绝望的时刻啊,早年流离之苦,中年丧夫之痛,抚养儿女之辛,贫困无助之难,时时刻刻纠集于心,该要有怎样的信念与执着,才能坚持活下去呢!
祖母一生操劳勤苦,是我辈万不能及的。脑中经常出现祖母手持拐杖,仍操劳不息的情形,每忆及此,常让我以泪洗面!记事以来,祖母就有哮喘病,大概是操劳过度留下的病根,久不见好,祖母深受其苦。记得小时,祖母听人介绍一些偏方,我曾帮祖母收集药材,诸如花柴根之类的东西,煎成汤药服之,无效。还逮过癞蛤蟆,将鸡蛋置入癞蛤蟆腹中,暗火烧熟,服之,也不效。后来,我也曾买一些消除炎症的药给她。陆续治疗多年,最近几年,哮喘病轻了些,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生活条件变好的缘故吧。
祖母晚年,生活安稳幸福,我常有将她接到曹县住一段时间的打算,然而因工作性质,又担心祖母年高、照顾不周,一直未能实施,终成憾事!
祖母去世前,已过了99岁生日,且耳清目明,记忆力尤其好,尚能自己照顾自己,这应该是老年之福报吧。
每次回家,祖母都非常高兴。为她带些吃用的东西,大概是节俭惯了,她总埋怨说这是乱花钱。妻子常为祖母洗头梳头,陪她说说话。她最高兴的还是看到我儿子,满眼充满了温暖和慈祥,大概是我是长孙,我儿子又是重孙中最大的缘故吧。在我儿子建一小的时候,祖母想和他多说会话,或是逗逗他,可惜儿子并不配合,呆不一会便跑着玩去了。等建一稍长,学业又紧,回去的时间少了,而且呆的时间也短了,往往来去匆匆。离开时,祖母便常常落泪,只好安慰她我们很快会再回来着她。
按照祖母的身体,活过百岁甚至更长,应该是意料中的事。谁也没有料到,祖母会走得如此匆忙。大概和家中变故有关吧,六年前,定陶区进行了棚户区改造,我们村是农村,也在拆迁之列,而新的住处尚未盖好,对于在这生活了一辈子祖母来说,这无异于丧失了家园,她对这片土地的情感之深,是我难以想象的,记得每次去看她,她常怔怔地念叨此事,时时落泪。因祖母年事已高,租房便成了一个大问题,后来毛里庄姑奶奶家的二叔在菏泽生活,老院空着,见父亲和叔叔做难,又不忍心见祖母老年没有住处,便让祖母去他老院居住,我们一家十分感激,祖母总算安定了下来。不想半年后,新的规化又下来,毛里庄也要拆迁,父亲和叔叔百般打听,最终在张修雨村租到了三间贯通的车库,车库比较偏僻,位于张修雨村家后,北望就是广阔地田野,不远处可以看到我们村的旧址,触目处皆是残垣断壁,只一堆堆碎瓦残砖诉说着一个村庄几百年岁月的枯荣过往,再不见炊烟袅袅,再不闻鸡鸣狗吠,承载了几辈人艰辛与欢乐的村庄被轰鸣的机器推倒,随之埋葬的是几代人的记忆与根,往日的喧嚣终成一梦,睹之不胜凄凉!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为了方便照顾奶奶,父亲和叔叔各占车库的两头,当中用橱柜隔开,祖母居中。车库座东朝西,条件简陋,夏热冬冷。尽管在门前搭了棚子,房顶铺了稻草,仍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居住的条件。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搬迁的颠沛流离,祖母应该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我曾经提议来曹县居住,祖母父亲又故土难离,加上住楼确有不便,我工做也忙,便没再坚持,如果能来曹县,是不是祖母也不会这么快离开。
定陶区新的楼房已盖好并交付使用,我也已经装修好,可惜祖母却无缘见到了。祖母生前,尝遍世间艰辛冷暖,及至弃世,却未等到新居落成,辞世于家外,停棺于旧庄前临时搭建的板房,板房后即是一堆堆瓦砾及其中裸露的椽梁,何其令人痛哉,悲哉!
祖母一生信神崇神,但愿神祐祖母于黄泉之下;祖母毕生厚德行善,唯冀上天福报祖母于幽鄍之都。
痛忆祖母,心绪纷乱,碎言零语,言不成行,语难为列,但以此托我哀思,寄我孝念!
庚子年冬月初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