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斧影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24期“烛光”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宋太祖开宝九年，农历十月十九日，亥时，东京开封府的大街上，一个蓝灰色身影，在夜色中疾行。
半个时辰前，男人正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赵匡胤一同议事。众所周知，皇帝想什么事，都要先跟心腹太监聊。
赵匡胤咳了一声，呼了一口气，问王继恩：“你何时进宫的？”
“回禀圣上，十六年前。”王继恩垂着头，眼皮看着地面。
“你看朕，忘了你跟朕一同入的宫，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朕老了。”赵匡胤说罢，自顾自向蜡烛靠近些。
“圣上龙体康健，子民们还指望着您呐！”
“哼，就你会说话，专拣朕爱听的。你可知今日朕为何叫你来书房？”赵匡胤把手放在烛火边上，时而靠近时而远离。两个人影在这翻手之间，忽闪忽现。
王继恩没有回答。
“哈哈大胆猜，就你我二人，尽可免去那些礼节。”赵匡胤虽然在笑，声音却很虚。
“圣上既恕我无罪，想来一定是在忧心大统。”王继恩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烛光明显偏了一下。
“哎，还是你懂我…若德昭有你一半聪慧，朕与母后又怎会将山河托付于光义？何况，你知道吧，光义才是母后亲生儿子。”赵匡胤感概道。
“恕臣直言，圣上为何不考虑八贤王？”王继恩自然清楚自己问的问题，可在皇帝身边，能成为心腹就得把握好度：比如什么该知道，什么该装不知道；什么该直接回答，什么该跳过去不答。
“朕何尝不喜欢德芳呢……可他上有兄长，于礼无法逾矩。朕得禅位，并未坐稳这江山，尚须遵礼而行。”赵匡胤用力捏住蜡烛上端，指尖泛白，看着烛芯平稳得燃烧，并未受到半丝影响。
“你说，这烛光可有尽头？”赵匡胤若有所思，声音隐隐向屏风外飘散。
王继恩知道，这是暗指晋王。“圣上环绕其侧，烛光四处皆是尽头。”圣上在，尚且形成了今日局面。但这局面……
“只怕无法长久，若是朕不在，就需要你了。”赵匡胤把手指搓在一起，掉了一点蜡烛的碎末，他并没有在意，轻轻送气，那掉落的不像碎屑，倒像是烛光。
“自当为圣上分忧！”王继恩躬了躬身子，头更低一些。
“之前还有赵普在，那混账着实不争气！他与朕的关系何人不晓，又有功勋傍身，抗衡杜太后时却一点儿忙帮不上，只能任由记载那金匮之约。杜太后不在了，他又硬气起来，可再说立太子之事为时已晚矣……难不成，让天下人去指摘朕，背约不孝吗？咳咳咳…”赵匡胤说到激动处，再次咳起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恐怕要不行了。
“圣上保重龙体啊，臣不才，想必赵相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赵匡胤再次提高了音调，“他明知朕最厌徇私，可他呢？固执得紧，让他读书不肯，举荐人才为亲，这些朕都能包容。可他贩毒四处揽财，还疑心这朝堂上有人比他跟朕走得近。这些年一起打过天下又平定国家，到头来竟没了信任？朕心寒啊！”
王继恩不敢接话，内心深处对这个孤独的老皇帝生出些怜悯。
“但若平心而论，朕也希望晋王来接皇位。德昭现下不堪此任，咳咳…”赵匡胤接过王继恩递来的手绢，咳出来一口血，血色并不鲜艳，在烛光的映照下，彷佛要沸腾起来似的。
王继恩大惊失色，上前一步，看清咳血后，抬手欲传御医，被赵匡胤拦住。
“不要御医，朕要你速速出宫一趟，召晋王来见朕。”他扣住王继恩的手腕，眼神里充满着跳动的烛火。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正是去传召晋王进宫。
说起晋王赵光义，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赵相被罢那年秋天，就升为亲王。这就达成了五代以来皇储的标配——亲王加京尹，也就是说早在开宝六年，赵光义就已经完全符合当时的皇储身份，且大权在握，参与各种朝中事务。他前期跟着兄长一同战场厮杀，后期安定下来喜好文墨，说一句文武双全并不过分。当世之中，唯有光义能媲美赵匡胤。
而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只是挂名的节度使和防御使，没有实权，也未参与过国家政务。这任谁选，也不会将大任托付。
赵匡胤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越发心疼自己。
“圣上，晋王来了。”一声低沉又清晰的声音传入，王继恩带着赵光义走进了御书房。
“圣上。”
“光义不必见礼。”赵匡胤微微抬头，示意赐座。
“臣弟深夜听闻圣上传召，特更衣觐见。不知是否有急事，臣弟可分忧？”赵光义仍未直视皇帝，但心中对即将要聊的内容，多少有点儿预判。
来的路上，赵光义再次拉拢王继恩，王继恩虽未应承详细，但也提到了“立昭”。
“朕身有恙，恐不久矣……”赵匡胤转身，从头到脚打量这个皇弟。皇弟、皇帝，一字之差而已。
“圣上何不让王公公去请御医，臣弟未曾修过医术。”赵光义深夜被叫起来，但他可不迷糊，就算有旧约，得民心，可皇兄若没完全认可，他这个晋王到底走多远，谁也说不清。
“王继恩，你退下吧。”王继恩抬了一下眼皮，倒着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阿义，就我们兄弟二人。别再‘圣上圣上’的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大限将至，现与君托付江山。”
赵光义瞪大了双眼，起身欲靠近又不敢，御书房里一阵小风，烛影一晃再晃。“胤哥，我知你关爱德昭，若是…不必守那金匮之约，阿义自当上书请辞，定不让兄长背约！”他半跪在一旁，被赵匡胤扶住。
“阿义啊阿义，都这个时候，还不与为兄讲真心话吗？”
“兄长要听真心话，那阿义愿替兄长受病，只为了大宋的子民多受兄长庇护。”赵光义双手抱拳，低着得头抬起来，眼皮缓缓上扬，直到看到赵匡胤的眼睛。
两双眼睛里都印着烛光。
“你我都知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皇位。虽然当初杜太后立盟时，我有过不满，可我冷静下来也考虑过，这是对我们，对大宋江山都合适的。德昭，德芳，尚有欠缺。”
赵匡胤眼中泪光闪烁，光义听罢缓缓站起来，抱着兄长双臂。“皇兄若传位德昭，弟可代理监国，直至德昭位稳，臣弟可退。”
赵匡胤气得甩开光义的一条胳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虽有金匮之约在前，但兄长是真心将这江山交于你啊。若再跟兄长推脱，可真要生气了！”
“自我上位至今，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收回燕云十六州。继恩，进来。”王继恩悄无声息出现在御书房门侧的屏风外。
“日后若是关于一统，有不方便出面解决的，找继恩，他会为你扫清障碍。”随后一个眼神，王继恩双手递上一把柱斧，便再次消失在屏风外。
赵光义双手接过，不明何意。正在此时，赵匡胤突然昏厥过去，离地只半尺，光义滑跪过去的同时，把柱斧丢到一边，这才将将接住赵匡胤。而门外的王继恩，听到御书房电光火石之间的动静，刚要冲进来，便被支撑着醒来的赵匡胤喝止。
“不要进来，我同阿义无事！”
赵光义听着兄长在耳边强撑着的声音，抱着这个看似强壮实则虚弱的身体，忍不住流了眼泪。“兄长！”
赵匡胤转头，伸手去够那柱斧，指尖总是差那么一点。光义不忍，拿起递给他。他举起柱斧，又落在地上，撑起半边身子，用足了力气喊道，“好为之！”
门外众人皆面色凝重，除了王继恩。
王继恩跟了赵匡胤许久，忠心不二，可在传位一事上，他一直不看好赵光义。但赵匡胤认准了，他就跟着支持。此刻众人心里打鼓，只有王继恩相信，里面没有皇族内乱，只有兄友弟恭。
过了片刻，御书房外只能凭着烛光辨影，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亥时一过，烛光灭过，立时又亮起。
再亮起，赵匡胤已被送到寝殿去，宋皇后闻讯赶来。宋皇后不知圣上夜召晋王，故而一见王继恩便问：“德芳来耶？”
“晋王至矣。”
宋皇后见赵光义到，心下已知大宋新主人是谁了。只得乞求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赵光义答：“共保富贵，无忧也！”
而御书房那晚烧到底的蜡烛，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但烛光斧影的故事，就这样口口相传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