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白纸状】
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福建延平府永安县有百姓曾节,娶妻甘氏。某日,因甘母腹痛,娘家来人急请甘氏归宁(多指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甫过三日,逢曾家母亲寿旦,因此寄信唤甘氏回家,甘母得知,让儿子甘尚相送姐姐。姐弟俩离曾家尚有五里之遥时,不料娘家飞报,言称甘母又犯腹痛,着人半路令甘尚速回本家。姐姐甘氏见状,宽慰弟弟:“我离家已近,路也大概记得,你可急回看望母亲,谨记小心服侍。”
姐弟分别后,甘氏正行路间,遇到两个和尚询问她去往何处,甘氏答说“欲回曾家”。和尚见她孤身一人,便起心哄骗道:“我们也是去曾家化缘,可一起从庄边大路走。”甘氏对路途记得不是十分清楚,遂依他们指引,行不到三四里,见有一寺庙,不由奇怪道:“我之前出门未曾碰到路边有庙宇,莫非走错路了?”
和尚欺瞒道:“路途并未有错,此去更近,这庙你没来过吗?其中多有景致,可去一看,以暂歇脚力如何?”甘氏不肯入内,被两和尚强扯进去。到了僧房,两人各强辱一次后,才放她出寺门笑道:“你必须从之前来的路往右边去,方才是你家。” 甘氏万分羞愤,遂啐骂道:“你们两个贼秃竟如此可恶,待我回家报知我丈夫,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两位和尚闻言,恐怕甘氏真报惹祸,于是相互商量:“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扯回寺中,莫放她去。” 两人复去挟扯甘氏归寺,每夜轮流羞辱折磨,一月过后,甘氏不幸染病。和尚私下商议道:“寺中人来人往,留她在此,甚难防护,终为后患,不如将她缢死。”当夜缢死甘氏后,埋其于后园梨树林中,并没人知道。
曾家,翌日曾节见妻子去娘家说好昨天回家未回,只好自去丈母娘家相接,不想岳母说昨天已遣小儿子甘尚送姐姐甘氏回去了。曾节大惊,回说并未见到,甘尚出来应道:“我昨送姐姐到半路,因母亲腹痛,复令人赶回。姐姐说归路已近,她自晓得,分明归了,为何说未见?莫非是姐夫打死,埋没了,故意来赖我家?”姐夫哥小舅子好一番争辩,始终不得明白,曾节无奈告到官府:“节娶甘氏,结发为妻。因岳母病,节妻归宁,已经四日。狠舅甘尚送归,半路径自回家。妻身至今并无下落,非伊谋害,人在何处?乞严究根因,有无送归,是否谋害。生断还聚,死则收骸,庶命不冤,王法不乱。”甘尚随即上诉分辨,认为必是姐夫与姐姐“琴瑟不和,累致反目”,曾节私自打死姐姐,沉匿身尸,反赖未归,以图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况且自己亲送姐姐“大路步回,众目共睹”,如何能以未归谋害相诬陷?永安曹知县提原被告双方到堂,严刑审问,两人都坚决不认,此案只得作为疑狱,暂时搁置,甘尚与曾节被打入大牢等候再审。
半年后,监察御史韩邦域巡按福建,曾节于狱中再次拟状上告,韩御史查阅案卷,反复推求,提审道:“你舅弟既言亲送半路而回,这其中也许别有岐路,也未可知啊!”曾节想了想,“离家五里处,左边乃是大官路,约三里可到高仰寺。寺中有两三位师傅,小人也曾到那寻问过,他们都说未见有妇人经过。”韩御史点点头,却心生疑窦,妇人行错路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此庙恐怕另有隐情,于是故意不受曾节的诉状,转而秘密嘱咐亲信随从唐华:“曾节妻子在路中失落,极可能是高仰寺和尚所奸拐。我明日有意革你出去,你可往此寺剃为侍者,用心根究此妇人下落,若能破之,自当重用。”
次日,韩御史寻个小事,故将唐华杖责十板,革出衙门不用。唐华佯装忿怒,直往高仰寺而去,情愿剃发出家,寺中主僧真聪得知原委,极为信任,收其为徒。唐华原是门子(旧指在官衙中侍侯官员的差役),相貌标致,又伶俐豁达,仔细醇谨,因此被真聪喜爱看重。两人睡则同床,出则同伴,真聪一心偏向唐华,把之前侍奉的小沙弥都丢弃冷落一旁。
唐华处事乖巧,又与真聪事过数日,适逢韩御史离开永安县,地方众官送到高仰寺。韩邦域借机入寺游玩,县官见他长时间徜徉未走,便令人摆宴备酒,韩御史因此放怀与巡、守二道(布政使下设左右参政、参议,驻守省内某地,称守道;按察使下设副使、佥事等,分巡某地,称为巡道)畅饮。
眼看天色将晚,案前忽有一人蓬鬓污垢,持状跪告,韩邦域接过,在灯下高声读道:“甘氏往母家看病,弟甘尚送回,半路先归。冤遭凶僧真聪、真慧错指路程,哄至高仰寺,强扯入奸,轮夜淫污。经月染病,夜行缢死,埋尸后园枯梨树下。冤魂郁结,惨屈弥天。幸遇明台,照临山刹,不昧灵魂,负屈投光。诛僧惩淫,幽冥感戴。故父甘鼎,代书抱告。”
读罢,韩邦域愤怒道:“高仰寺就是此寺,众僧竟有此等淫恶之事?”将状纸递给同案的参政高大人,高参政接过,见居然是一张白纸,不由心生疑异,急忙转给一旁掌管司法巡查的按察副使武大人,武副使目视高参政低声道:“何故是一张白纸?”两人惊奇之余,一同起身向韩邦域拱手道:“适才御史大人接读此状,何故学生二人共看,只是白纸,并无一字?”
韩邦域笑道:“这是什么话,莫非二位老先生近视?不若再由本院读与两位大人听听。”接过状纸,他故作大惊,“果然是白纸一张,何其异哉!何其异哉!” 当场吓得巡、守两位大人面面相觑,寺中各官随从,纷纷从上司口中得闻,二百多人,一时无不惊异,都说是鬼告状。
原来,监察御史韩邦域提前自做一状,熟记于心,故意令人以白纸来告,接去宣读,以服众人、恐吓寺僧,使他们误认是鬼告伸冤,以瞒住唐华前来密报的形迹,“持状之人何在?”见申告之人已脱身不知去向,左右怕御史大人怪罪,因而“故神其事”地回禀道:“方才接状离去,其人早化一阵风烟逝去。”在场众人闻言,越加疑怪。
韩邦域环视一番:“可拘押众僧到后园梨树下察看,各位大人同去勘验如何?”随从们扛着锄头拥入后园,见梨树甚多,难以辨认,但见唐华在一梨树旁边站立。韩御史当即指着这棵树,“可在此挖掘,若果有冤情,自当得尸。” 众人依言掘三四尺深,便见草蔫,裹一妇人,尸全没有朽烂,颈部尚有索痕。大家见状,无不叹服御史大人是活城隍,随后将寺中众僧全部押拿到场审问,真聪、真慧两人只得顿首服罪。
韩御史提后面两个侍奉的小沙弥问道:“此事你们缘何不救护,又不告发?”小沙弥无奈道:“大人明察,我们年幼,寄身此处,阻他不得,又告他不得,还望饶过我等性命。”一旁的唐华冷笑道:“你们告不得?他们谋死人在先,我出家在后,全不知其事,何以告得?” 韩邦域认为真聪、真慧“凶同罗刹,狠类夜义”,甘氏孤身迷途,两人不指正路不说,竟行奸杀人,“两僧共一窠,菩萨心兮不忍;一女敌双秃,金刚骨也何堪”,以致死者“草蔫裹尸,梨园埋骨”。据此拟处两人斩决,案情得以真相大白,永安县衙立即释放了曾节、甘尚。不久唐华重新蓄发,跟随韩御史进京,外面百姓方才明白案子大概是唐华暗中侦知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