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同性】《恩心的蓝屋顶》| 十六
十六、生日
恩心渐渐发现,只要一个电话的功夫,张阳就可以瞬时出现在她眼前,无论她在哪里等她,需要她。
这天下大雨,恩心在上海度过她的23岁生日。以前的生日都是在爸爸妈妈身边,有蜡烛、蛋糕,有朋友
的簇拥和礼物过的。而这个生日——她总是情深意重地想到23年前妈妈的伟大受难日,却是自己在上海的流浪日子。
早上,她跑去住的地方不远的“席永记”去吃了一份苏州汤包,来上海后最喜欢吃这皮薄薄的小包子,汤汁是略甜的酱汤,肉球馅也很美味,是上海人最喜爱的早餐之一。
只要一下雨,黄浦江的水位就涨起来,会变得格外的浑。每次看到这样的浦江,她就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漂泊感,想到江水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涨潮落潮,想到梦想闯荡上海的故人第一次见到黄浦江的图景。
大学的时候,恩心看过一本书叫《虾球传》,里面广东、香港一带的人把年轻人出去闯荡做马仔叫做“捞世界”,她很喜欢这个说法,来到长江口岸,风云莫测的大上海,尽情地“捞”一个世界出来,多么令人激动!恩心觉得自己也是很多年后的虾球(《虾球传》里的主人公),有做马仔的野心和愿望了,而且是女虾球,比起捞世界的男人们,更是意气风发的。
就在这昏黄的天地里,她粉饰着自己的流浪,想得发笑的间隙,张阳就向她走来了。恩心看到她穿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远远走来的样子,就在想如果张阳是男生,肯定很多女孩子要倾倒。
“生日快乐!”张阳一靠近,她就感觉一种轻松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恩心浅笑,心里在做决定——也许是时候离开这座原本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城市了,也离开那个衡山路奇妙夜,凭空出现的张阳。
“我有惊喜给你,跟我走。”张阳却牵住她的手,一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秘密那样骄傲窃喜的神情。
她带恩心来到浦东南路上的八佰伴,浦东最繁华的商圈。这条街上,有恩心极喜欢的几家甜品店,诱人的面包房,缤纷的饮品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阳就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平整的蛋糕提货券,从巴黎贝甜拎出一个精致的方盒子,那是粉橘色的用奶油装饰的蛋糕,上面还写着恩心的名字,“心”字用爱心的图案来代替她真的是又惊又喜,感动又甜蜜,不知道在上海这样大的一个地方,还会有人惦记着准备她的生日。
“我昨天下班过来定的,你说过你喜欢这家的蛋糕。”
只是偶然提过那么一次,在她们走过徐汇的天钥桥路那家巴黎贝甜的时候,张阳进去买一杯芒果酸奶,恩心就说这家的轻乳酪蛋糕是真的很好吃,在北京的时候吃过一次,大连还没有开店呢。来了上海发现,巴黎贝甜多得很,就好开心,觉得有享用不完的天光,可以慢慢尝试这些享用不完的甜点。
可是,带着这惊喜的生日蛋糕去哪儿?她总不能带着张阳,回到那拥挤不堪的住所里,也不能这样难为情地在面包房里、或者麦当劳里度过吧。
张阳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但其实她早有安排,“我跟我妈讲今天晚上带人回家吃饭,她今天一早上就去早市买菜了准备了,跟我回家去吧。”
张阳家里是地道的上海家庭,并不宽敞的两居室,客厅即是饭厅,全靠一只老式的长管荧光灯照明。母亲是沪江女人那种贤惠能干,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沙发全部用布单罩着。据张阳说,她家祖上应该是浙江宁波一带,不少上海人,往上两三代追查,都跑不出是苏北、苏南或宁波一带人。
张阳妈妈准备的菜,有油爆河虾、炒空心菜、蕨菜汤、红烧肉、椒盐排条这些上海普通人家餐桌上的家常菜。
她妈妈是个和善的女人,长发挽簪,从眉目间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打扮时髦风光无限的上海女子。她和张阳用语速很快的上海话交流,恩心一点都听不懂。张阳就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给恩心翻译,“我妈说,大连姑娘真漂亮。”“我妈说,你毕业后还回家吗,就留在上海吗?”“我妈问,她烧的菜,你喜不喜欢多吃点菜,这个空心菜,用蒜炒炒就很香你在家吃不到吧?”母女俩的关切,让恩心觉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张阳妈去厨房里把蛋糕插上了蜡烛端出来,张阳去把灯关了,恩心许愿,吹蜡烛,大家一人吃一块蛋糕,这一个生日,就这样过了。
爸爸妈妈,也只是一人来了一条短信,“宝贝女儿,生日快乐。”之类。恩心此刻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个生日过得很好。
她想到一些触动她的场景,或者是爸爸用碗调了染头膏,自己在镜子前仔细染发的样子,或者是妈妈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写字台前填职工退休单的样子。
她想,总有一天我会闯出来,把爸爸妈妈接来上海玩,在外滩3号风风光光地吃一桌生日宴,只有他们一家三口。那些他们没吃过的,摆盘精致的瓷盘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上海熏鱼,她真想让他们吃到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爸爸妈妈要的也许不是这些。大概全天下的孩子都不知道,还执意带着“能让爸爸妈妈过上优越物质生活”的崇高理想,理所当然地当成了漂泊不回家的好理由。
那晚还是张阳送恩心回家,回到她租住的地方,要搭乘长长的粉红色的6号线地铁,再转一站青草绿色的2号线。恩心最喜欢乘6号线,粉色的一切,像是公主才搭乘的地铁。
张阳贴心地把没吃完的蛋糕打了包给恩心带回来,她心疼她。和张阳之间,也会有一种奇怪的情愫,一直受到她的庇护,比如她会在傍晚约见的时候,多带一件外套给恩心穿上。比如一起吃生煎的时候,她会伸出无名指来抹掉恩心吃到嘴巴上的芝麻粒。
恩心一路絮絮地说着自己的梦想,大学时候的文学梦,长白山脚下,“租破烂的平方,衣服就晾在门口,却在里面写美丽的小诗”这梦里无数次的场景。现在却要做上海滩的期货女强人,也是强烈的愿望。但是新上班的那个公司又出问题,又不干了也罢,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信托行业。怎样无数个夜晚盯着外盘的走势到下半夜,看美国CBOT的大豆,玉米,伦敦铜,布伦特原油。怎样坚持的每天学一个指数,CRB延续指数,美指,道琼斯,都是张阳听不懂的,可是恩心讲得很详细。文学呢还是断断续续地在坚持,在三月咖啡馆认识了一个出版社的老编辑,总是在咖啡馆里写作,正好那天面试包里随时背着简历,就虔诚地交了一份给他。
其实没了这份压抑的工作也挺好,这段时间在群租房的小床位上,过着白天做期货,晚上写童话的生活,投给儿童文学的出版社,发表了两篇,稿费150元,还不知道要寄到哪个地址,所以只留给了出版社爸爸妈妈家里的地址。她有一个希望,就是义哥,在北京的义哥,他还没联系她,但他说过喜欢她,想要带她去北京,她有时候抬起头,会想到这个希望,不过她不知道,离开上海去北京,依靠着一个男人生活,那是不是她真心想要的。
她娓娓地诉说着,慢慢的步子,细细爽爽的风,张阳手里提着给恩心留当明天早饭的蛋糕,就那么不作声地听着,遇到马路来车会用手拦住她。
这晚月亮很大很圆,明亮亮地挂在天上,她们走到一条街的空当,就可以看到陆家嘴的那些建筑,东方明珠变换着颜色闪耀,震旦国际大楼也可以远远望到,不远处的地方,有一条很长的东方路,还有一条很小的昌邑路交叉的地方,虽然同是在浦东,这里却是寂静寡言的,只有24小时的罗森超市还明晃晃地照亮街口的范围。
谁都会留恋这样的夜色。
恩心还在说着心事,她告诉张阳上海也许真的不属于她,上海是张阳的,是铜叔的,是千千万万上海人和成功人的,却不是她的,她想她要走了。
“恩心,抬起头来。”在路灯下,张阳突然停住,托起恩心的低着的脸。
恩心把头埋得更低了,她讲起这些日子对上海的情感,如果它不是她的,那么她也将失去所有,包括上海的花和下雨,咖啡馆里手写的菜单和七只猫咪,上海的期货朋友,上海的张阳,她从未拥有这一切。
“抬起头来……”恩心遁声仰头,却迎上张阳的唇贴上了自己的唇,这帅女孩的脸小小的,路灯的光束从她短短的寸头里漏下来。她的呼吸贴在恩心的鼻翼,她的舌头在恩心惊愕的当儿,滑进了她的牙齿里面,软软的舌头纠缠着,试探地挑起恩心的舌。
恩心错愕,但她被张阳拥着,不得分开,只是感受着,同为女性的轻轻鼻息,柔软唇舌,脉脉温情,及张阳流转的爱意。她一下心跳得厉害,张大眼睛,看到张阳闭起的双眼,睫毛不长,短短的就显出了英气。她皮肤真好,上海女孩子的白净,恩心感觉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生怕呼吸重了吹到张阳脸上。
与女子亲吻,凭借爱意,原是这样美好,温暖,柔软。
这个仿佛长达一个初夏的吻以张阳的额头轻轻点碰恩心的额头告终。恩心轻抿嘴唇,内心有种羞涩的情绪生出来,她觉得不应该面对着一个女孩子生出的情绪。
她怯怯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又有一点回味,在内心深处不易察觉地享受。只有浦东的老路灯看见了这一切,它温柔的黄光包裹着这两位仔细拿捏呼吸分寸的女子。
而恩心早该知道,在张阳心里从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男人,该有担当,该疼爱照顾自己心爱的女孩。
“在上海,让我来照顾你吧。”张阳被路灯照得只剩个人形,恩心才发现她的剪影是那么迷人,还有男人没有的微翘嘴唇,就是这张刚刚亲吻过的嘴唇。
但还是微嗔地推开她:“你快走,快走吧。我要上去了。”每句后面拖长的重音,像气鼓鼓跺起的脚。
张阳也不生气,她听得出恩心的嗔,上海人说这样的女孩子“老嗲呢”。“那,我走咯?那你,乖乖早点睡吧。”说着带着滑稽的笑容倒走了好多步,挥别女孩,独自走向返家的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