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的父亲是个贼
1.
“这酱可真香!”志顺边用手里的玉米馒头蘸着酱边说,嘴里还砸砸直响,舌头不时地伸出在嘴唇上擦拭一番,似乎不愿舍弃一丁点儿美味,眼睛里闪烁着快乐又贪婪的目光。
这种吃相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极为常见。这里真可谓穷山恶水。每个村民就只靠着山脚下的几分薄田度日,要不就是背靠的石头山。可是开采石头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在那个没有机械的落后年代全都得靠人力。家里没有壮劳力是根本干不了的。
村里只有几户人家靠打石头发了财,大部分人依然非常贫穷。
张有财天生身体瘦弱,连地里的农活也主要依靠老婆。虽有个儿子,但也才十三岁。
所以,张有财家成了这个贫穷山村里的贫困户。
由于山村里太穷,所以腌咸菜成了家家户户的必备技能。
盛夏正是制作酱的最佳时节。山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放着一个或大或小的酱缸,在烈日的炙烤下,将带着绿霉的黄豆变成稀烂但美味的酱。
张有财坐在屋子的角落里,那双贼溜溜的平日里从不敢光明正大地正视别人的眼睛,此时正专注地看着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那张黝黑猥琐的脸上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闪烁着无限温柔的光芒。
“呦!速度真快呀,都吃上了!吃了小心烂肝烂肺!”隔壁村的李广闻突然踏进了张有财家,满面怒色,气势汹汹。
张有财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脸上现出极其尴尬的表情,那躲躲闪闪仿佛老鼠般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张有财,是不是你偷了我家的酱?!”来人大声吼道,仿佛故意想让周围邻居都听到似的。
“没,没有。”张有财嗫嚅着,眼神习惯性地躲闪着。那副猥琐相完全没法让人相信他的清白。
“不是他才怪呢!”李广闻的老婆恶狠狠地说,两只眼睛痛恨而鄙夷地盯着李有财。
“你们别生气,有话好好说。他叔,他婶。”李有财的老婆一边唯唯诺诺地说,一边慌乱地给来人搬凳子。
凳子只有一张,她赶紧让志顺起来,拿起他屁股下的凳子。志顺被来人吓住了,目瞪口呆地楞症着,不知所措。但是,他也知道,一定是父亲又手脚不干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此,他没少遭同学的嘲笑,常常觉得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咚”的一声,板凳被李广闻猛踢到了墙边,撞到了张有财的身上。张有财轻声“哎呦”了一声就又低头沉默了。
“快把酱拿出来!”李广闻厉声喝道。
“没,没拿,真没拿。”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张有财的脸上,张有财踉跄了一下,鲜血从鼻孔中流出。
李广闻又抡起了拳头。
“他叔,别动手啊!”
“不许打我爸!”小志顺突然吼了一声。那吼声中满是稚气,明显威力不足。
“小兔崽子!不想活了!”李广闻向志顺走去。
“进屋去!”张有财一步窜到李广闻的面前,对儿子大声说道。
“快进去!”张有财老婆也赶紧说。
志顺只得走进里屋。
李广闻夫妇推开张有财,开始四处搜寻。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他家的酱豆。
“不是说没偷吗?这是什么?”
“对不起,他叔。他也是一时糊涂。还给你们,还给你们。求你们别声张。”
“拿回去,说得轻巧!你们都吃了,怎么算!?”
“就挖了两勺给孩子吃的。拿几斤豆子做补偿,行不?”张有财可怜巴巴地祈求道,被打的那半边脸略显肿胀。
“就几斤豆子!你干我还不干呢!”李广闻的老婆说。
“那你说要多少?”张有财有些忧心地说。
“50斤!最少50斤!”
“啊!50斤!”
“嫌多我们就去派出所!”
“不多,不多。我们给。”张有财的老婆一听到派出所立刻害怕了。
可是,李广闻夫妇并没有信守承诺。他们不但没有保密,反而大肆宣扬张有财的偷盗行为。
“张有财是个贼,偷我家酱。这是他赔我的豆子。”一边说着一边撒出几粒豆子。一直撒到了村口。全村老老小小都出来看热闹。
从此,张有财恶名远播,大家心里都对他设了防。
那晚,志顺听到了父母的吵架声。
“你说你图个什么呀?”母亲痛斥父亲。
“孩子太可怜了!就想吃点酱。”父亲的声音里也透着猥琐。
“哎,这回可好,为了这点酱,孩子的学费也没了。”母亲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没用,我没用!”父亲哽咽的声音中混杂着啪啪地打脸声。
2.
之后两天,志顺没有去上学,不管母亲怎样劝说,志顺就是不去。
张有财也来劝,可是,志顺一看到他过来就立刻走开了。
其实,志顺并不想这样,他也知道了父亲偷酱的原因,而且心里还很自责,他后悔自己那天跟父亲去邻居家时,看见邻居家吃酱自己馋得流出了口水,后悔在回来的路上可怜巴巴地跟父亲说自己好想吃酱,他问父亲为什么咱家今年不做酱,父亲没有回答,但是答应一定让他有酱吃。他当时乐坏了。觉得父亲太好了。
可是,虽然知道这些,志顺还是不愿搭理父亲,他恨父亲那副猥琐的模样,别人打了他,他还像狗一样的哀求。这深深地伤害了他。
现在,酱是吃了,情况也变了。全家人都被贴上了贼的标签,他也成了贼崽子。
虽然以前张有财也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但那都是在自己村子,一个村子的人都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亲戚,别人发现了,把东西还别人,道个歉也就过去了。
可是这次不同,偷得是别的村,而且李广闻还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志顺在家足不出户地待了两天,最终还是被母亲强行送去了学校。
母亲虽然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不知是谁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读书能改变命运。
剩下的半个学期,志顺几乎都是在沉默寡言中度过的。
可是,就在放假前不久,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自习课上写作业,志顺鬼使神差地错拿了同桌的笔。
“你怎么用我的笔呀?”同桌的眼神有些错愕。
“哦,拿错了,对不起!”志顺赶忙放到同桌面前。
“拿错了?跟你爸一样爱拿错东西吧!”
“你说什么!不是还你了吗!又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再说一遍!”听到这句话,志顺突然愤怒不已,多少天以来积攒的屈辱一瞬间全化成了愤怒。
“有其父必有其子!”更大的声音在教室里轻蔑地响起。
“哐当”一声,板凳落地了。志顺的同桌双手捂着头也“哎呦”一声蹲在了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3.
平日里总是被寂静笼罩的狭小的镇医院前厅此刻空前的喧闹。
张有财一家三口被众人围在中间,仿佛文革时期遭批斗的人似的,怒斥、威吓以及各种难听的话语正淹没着他们。
“是谁打了我弟弟!”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然后,用力拨开人群,瞪着眼睛快速朝志顺走来。
张有财一把抱住了儿子,一拳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疼痛感从后背一直扩散到了前胸。
“哎呦”一声,张有财跪在了地上。原来,年轻人从张有财身后猛踹了一脚。然后,又伸手来拉扯富顺。
“孩子不懂事,都怪我没教育好,要打你就打我吧。”张有财又漏出了那副猥琐相。年轻人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村支部书记看不下去了,上前拉开了年轻人。
村支书为人正直,颇有名望,也是志顺的远房叔叔。在村里,只有他偶尔会站出来帮张有财说句话,虽然他也很讨厌张有财的小偷小摸行为,但对他也有几分同情。
4.
医药费二十几块钱。但对方却要100块钱补偿费。村支书试图劝说,但对方不依不饶。
100块钱,对当时的张有财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张有财离开了医院,出去想办法筹钱。他回到家里看了一遍,除了几只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了。
他又硬着头皮回到了医院,想和对方再商量一下。
人群已经散去,医院的前厅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张有财在长条椅上坐了下来,他的后背隐隐作痛,十几里路也让他疲乏无不已。
可是,当他坐下时,却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医院里收钱的那个抽屉是开着的,收银室的门也是开着的。
他突然间就站了起来,邪恶的本能催促着他走了过去。
当他把钱装进口袋转身离开时,发现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那个打得他后背还在疼的年轻人。
警车呼啸着将张有财带走了,连同发现他的那个证人。
很快就有消息传到了小山村:张有财有可能被判三年!
志顺和母亲都感觉仿佛天塌了下来。志顺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我要救父亲,要保护父亲!就像他保护我那样!他想了很久,只有一个人盘旋在他脑海里:村支书。
志顺一口气跑到了村支书家。
“叔,救救我爸吧!”志顺的眼中满是哀求。
“哎——,难呀!人证、物证都有,被抓个现行!不是叔不肯帮,你可别怨叔。”村支书满面愁容。
“叔,求求你了!我一定好好报答您!”志顺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这孩子,快起来!你先回去,叔想想!”村支书拉起了志顺。
又过了三天,张有财依然没有回来。志顺和母亲又去了村支书家。
“叔,救救我爸,救救我爸!”志顺进门就跪在了支书面前,两眼含泪,捣蒜似的磕了三个头,额头上立刻红肿了一块。
“你这孩子!咋那么心急呢!这事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叔已经托了人了。”
“快带孩子回去吧,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们。”支书对一旁抹泪的志顺妈说。
5.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张有财终于回到了家里。但却是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门的,脸上还有一大片淤青。张有财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他的腿再也没能恢复往日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张有财在派出所这些天究竟是怎样过的。但有人悄悄传言,如果那个年轻人没有跟去,或许张有财不至于此。
志顺和母亲再次到村支书家登门道谢。
“不用谢了。只是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像你爸一样,不懂法律把自己害惨了。”村支书语重心长地说。
“学法律就能保护我爸吗?”志顺疑惑地看着村支书。
“是的。”
“那谁最懂法律?”志顺问道。
“嗯,应该是律师最懂法律。”村支书沉吟了一下说。
从那以后,志顺在学校里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再也没有哪个学生在学习上超过他。
6.
张志顺的思绪被秘书沉重地敲门声拉回到现实中。八年的努力,志顺律师事务所已经享誉业界,张志顺更成了业界名流。年少时留下的内心隐痛也早已随风飘散,要不是今早看见王律师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老人在谈话,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