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整天
等 了 一整 天
时候已是夏末,接着就是她的生日了。常听人说七月半,七月半,枣子红一串。她的生日正值枣子红一串。这个也只有母亲深记得。可惜她老人家不在了。丈夫从来记不住她的生日是哪天,每年快轮到生日时,她得隔三差五地找机会天天提醒他,说溜了嘴儿,对方听厌了,不耐烦地说都老大不小了,还过什么生日,不怕惹得小辈人笑话。以前穷的时候记住生日,不过是借口打牙祭,为加餐找个理由,现在天天大鱼大肉的,每天都跟过生日似的,何必专门挑日子吃美味佳肴的。他说话时笑嘻嘻的。她想发火,却想想按捺住了。不过丈夫实在是个让人扫兴的角色儿。昨天饭桌上她故意提起后面菜园子里杂草得长得一人高了,须找时间去清除掉然后挖掘出来,七月半不光是吃枣子的季节,也是排蒜瓣的日子。地不挖好,错过了时节就吃不上蒜苗了。丈夫还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说,我就知道,你一到这时候就得天天跟我吵,让我去挖园子,一个破园子到底值多少钱,吵过来吵过去的。我跟你说,我就不挖,你看怎么着吧?再看看你把好端端一大片空院子,都种了些什么,全是月季,一过夏天长得一发不可收拾,人一落进去,定然被刺得遍体鳞伤的。要收拾菜园,你自己去,我决不奉陪。她就气得把碗碟摔得震天响,嘴里唠叨着,可是,那时候刚结婚那会儿,从母亲手里接过这片园子,你并没有说不肯要呢。如今收入自己囊中,你又不肯出力维护,长满杂草,你对得起老娘吗?罢罢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我离了你这,清净一会儿。丈夫起身走了。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着残汤剩水,面对一片狼藉,欲哭无泪。
这天一大早她就慌忙起床了。她打算用一整天时间除草,帮泛滥成灾的月季剪剪枝。她穿上一件油迹斑斑的厨房罩衣,带上一双白线手套,手持镰刀,口袋里跌跌撞撞地装着一把剪刀,沿着爬满野草的小径,她走进园子里。不一会儿,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脸庞也火辣辣地烧起来了。太阳已经俨然地挂在天空了,红彤彤的,刺得她眼睛快睁不开了。身后是一大片被砍到的青草。厚厚地堆着,仿佛是一床绿色的天鹅绒被子,太阳仿佛是个压缩机,它得一点点地榨干绿草的汁水,榨成一棵棵灰白的影子,完成草的一生。草是砍倒了,她又去剪月季枝。春天的时候,她已经小心翼翼地剪过一次,断枝她都舍不得丢弃,又插进花盆里想插活的,可是大部分都死掉了。一株矮小但蓬蓬勃勃长得很大一株的名字叫做玛姬婶婶的月季花,她很喜欢,她预备剪掉横生的斜枝,剪子很锋利,卡擦咔嚓,突然她耳边听到“翁嗡嗡”的一阵乱鸣,仿佛感到眼前有无数只蜜蜂绕着她的脑袋四散开来,有的叮到她的额头,一阵剧痛袭来,她心中暗叫,不好,中了蜜蜂的埋伏圈了,她突然记起大约几天前,她确乎看见这株玛姬婶婶一个隐蔽的枝头挂着一个大大的蜂巢,她当时有别的事情,就打算另外找时间清除掉的。家中事情千头万绪,一时忙忘记了,谁知今天自己英雄地捅了马蜂窝了。这时候怎么办呢?跑是跑不掉的。她恨不得眼前有一个土堆一头扎下去。透过汗水浸湿的朦胧的双眼,她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堆青草,急中生智,她仿佛是看见一汪清泉,立刻一头滚到草丛中,也不管不顾地,把草撩起来盖在自己头上。该死的蜜蜂还恶狠狠地隔着手套蛰了她一口。她就这样匍匐在草丛中过了很久,感觉到青草中被揉碎的清香扑鼻而来,感觉到蜜蜂的声音远了,周围恢复了静寂,只有院墙上鸟声细碎。她慢慢地起身,仿佛是一头突然闯入敌人埋伏圈的战士,小心翼翼地绕过也许埋着地雷稍不小心立刻粉身碎骨,她爬过一株挂满沉甸甸的果实的辣椒,确信安全了,她才抖抖索索地走到门前,灰白色的水泥地,她浑身湿透了,一层层地脱掉粘在身上的衣服,她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子里,丈夫早就上班去了,她感觉到嘴唇一圈麻木,她用脏兮兮的手触摸一下,觉得上唇肿的老高,然后是食指的第一关节也红通通的,下面是硬结。她首先是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大口凉水,湿润了的嘴唇才舒服一点。一下子记起来了被马蜂蛰过后得去除掉毒针,须拿肥皂水反复地擦洗,她忍着痛,搓洗了嘴唇,搓洗了手臂,然后她用把全身上下淋得湿湿的,擦干净身体了才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感觉到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这该死的马蜂偏偏蛰在嘴唇上,这不是好的征兆哇,她听说这个位置是危险三角区,有的人因为鼻头上一颗青春痘感染丧命的事情,她这个是中毒,也许很快逆行到大脑,然后毒发身亡。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太年轻了,死不足惜了。可是她的儿子才十六岁呢。她的老公,她恨他,一个男的如果给不了自己妻子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起码也得给她安全,他给了吗?这种男人一看到辛苦一看到危险,他早就掉头跑了,哪里顾得上你的死活。她看不起他。他不光不能干,他还自私自利,只管自己,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都奇了怪了,这种人并没有生在大富大贵人家,是谁给了他优越感,是谁给了他娇生惯养的秉性,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她都不想告诉他自己被马蜂蛰了。她一想到他的那副嘴脸,心都碎了,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地说落,活该,你一天到晚都是你的园子,那个破园子都是你的命根儿了,离了它你就活不长了。这回好了,被马蜂蛰了,看你怎么收场。结局如何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幸亏我没听你话,跑去挖园子,我有自知之明呢,否则今天被蛰的不知道是谁了呢。她也不想告诉儿子,他一定也会抱怨她非得去挖那破园子。不就是为了吃菜吗?费那力气,十元钱可以买一筐子菜足够一星期的。可是,可是,这个从姥姥手里得来的园子任凭它长满杂草任凭它荒芜破败吗?姥姥地下有知会不答应的。
她拿来装满水的杯子不住地像海绵似的吸一大口水,很快水都被捂热了,她立刻吐掉,重新再饱含一口,再捂热,再吐掉,再吸再吐,反反复复。嘴唇已经没有知觉了。手上一块硬邦邦的肿结,仿佛是摸了辣椒水似的火急火燎的。她害怕伤口会上窜。手上她可以用橡胶带子扎住,可是那个嘴唇上,那个危险三角区,她就无法控制住它上行发展了,她想像着自己很快地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然后是眼珠子都红通通的,仿佛要溢出鲜血来,然后她的头剧烈地痛起来,仿佛脑袋里有无数只该死的马蜂伸出它们长长地毒针飞快地蛰她,疼痛难忍。她失声大叫起来了。屋子里安静极了,除了屋子一角的一架老钟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她能够听见自己大口地喘气,还有剧烈的心跳。
她躺在幽暗的卧室里,紧盯着窗户上丈夫别出心裁地贴着的墨蓝色的荷花图案,那些滚动着的荷叶上的雨珠,那些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它们栩栩如生,而她很快就要烟消云散了,对,她很快就要死掉了。她不是怕死这样一桩事情,她是怕死后被别人说长论短。亲人也许会流着眼泪说她那么年轻就这样死了,真的很可惜,而那些公然反对她甚至和她水火不相容的仇人会轻描淡写地说,她嘛,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听说自己跑到园子里挖掘,无意中撞到了一个马蜂窝,她么,大家都知道的,一个狠角色,立刻跑去捅马蜂窝,那些马蜂可不是好惹的,立刻一哄而上,把她蛰得鼻青脸肿,她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也不央求家人把她送进医院,就一个人硬挺着,听说涂了白醋,肥皂水也洗了,还喝了抗过敏药,她就是不愿意上医院,中午家人回家发觉她死到床上了。这真是报应的,做的缺德事情多了。还记得邻村那个被雷劈得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肤的男人,听说他也是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的角色,最后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决定惩罚他了。那人还留半条命,这个阎王爷干脆收了她,可见她作恶多端。老天,这个人嘴里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只配去死了。不过,哪一个人的死去,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哇。
中午丈夫下班回来,不高兴地嚷嚷,怎么没有烧饭,这半天都干啥了 。儿子也老大不乐意地说,快点,我还要出去踢球呢 。她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仿佛是一根。没有人注意到她肿得老高的嘴唇,没有人注意到她切菜时红肿的手都没有力气,他们只会评价肉切的太厚,没有入味,排骨太辣了,无法下咽。她没有说话,只是吃了一点汤泡饭就进屋睡下了。她躺在床上仿佛是一个空壳,灵魂都一点点地消逝掉了。
她的头剧烈地痛起来,仿佛是一壶烧开了的稀粥,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热气。它们一定会积攒力量,一下子掀开她的脑壳的。暴风雨的力量当然是不容小觑的。她看看时间是十三点四十分。她要记下自己最后的时刻。她有遗言吗?她不想像妈妈那样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可是她想说什么,而又对谁说呢。她突然挣扎着爬起来,眼前一阵金星直冒,虚汗一层层地沁出来,仿佛是被谁扎了无数的针眼儿,她拿出被藏在抽屉里的存折,哆哆嗦嗦地把密码一个个地写出来,其实她一直用的密码就是儿子的生日。从来没有更改过。她的微博账号也写在一边,她希望将来儿子长大了,能够耐心去读读,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母亲。至于遗言,她打算录在手机里,手机开机密码儿子是晓得的,她按下录音键,几乎是含着眼泪说:“儿子,永别了,你要好好念书,别跟你爸对着干,不会有好处的。他不会做饭,都怪妈妈,都没指望过他,以后做什么将就吃,填饱肚子就行。嘴巴别太刁了,以后没有人对你百依百顺了。老公,我们两个磕磕碰碰半辈子了,我也许从来都没有看见你的好,你也是从来都没觉得我的珍贵,如今我死到临头,你就听我一句劝,做事别拈轻怕重,干什么一定要竭尽所能,才无怨无悔……”她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按了停止键。
昏昏沉沉,她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吵醒,儿子俯下身子泪眼婆娑说,妈妈,妈妈,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别吓唬我啊。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还有你爸呢,傻孩子。你别提了,刚才出门在六路公交站等车,我亲眼看见爸爸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的搂搂抱抱地走着,妈,妈,你别死哇。我可依靠谁呢。儿子放声大哭。她想走却被谁拉扯住了,只好停住了脚步。谁,哪个狐狸精。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子,妈妈死不了呢,我还要把那个狐狸精撕得粉碎呢。妈,妈,你都睡了一整天了,天都黑得完全了,起来做饭吧。是的,等了一整天,死神都扭扭捏捏的,所以她人间的历练不够 ,还得再活几时,尽管不耐烦也得活下去。她心中仿佛有无数只手不住地抓挠,万剑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