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写作的思考
某个仲夏的黄昏,夕阳斜斜照进三十四楼的房间,光线柔和,微风鼓动窗帘,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声,像是从睡梦中醒来后舒服的轻吟,窗外马路上疾驰的车辆如散落的雨点一般急急滑向远方,车流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店主为了招徕顾客播放的凤凰传奇的歌曲,混沌一片,拥拥嚷嚷朝我站立的地方袭来。房间的四面墙壁被涂成乳白色,床和窗帘也是白色的。白色是轻盈的颜色,呆在白色的空间里久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老是觉得自己压不住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所以我将白色的床单被套换成了粉红色。前男友曾说过我不适合粉红色,粉红色应该属于那些粉嘟嘟的可爱女子,娇俏的、玲珑的、鲜嫩的,带着清晨的露水,是让人望之就想采摘的一朵花。此时我将我自己裹进花海里,既不绝对占有,也不刻意疏离。
为了压住房间飘之欲出的白,我还在双人床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搁着五颜六色的书本,红色的《1984》、绿色的《城堡》、海蓝色的《潮骚》、紫色的《穷爸爸富爸爸》和抹茶绿的《一间自己的房间》。看着这些颜色各异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在小桌子上排成一排,像是在白板上涂抹出不同的图画和意象,这样就有了一层有枝可依的意思在里面,我那颗晃荡的心慢慢地跌进柔软的粉红色床单里,带着难得的稳妥和笃定。我环顾四周,仲夏的傍晚有着它特有的暧昧气息,循着晦暗不明的光线,思绪将我拉到很远的地方,那应该是动荡的战乱年间,女子也能名正言顺地上学堂,著书立说。
伍尔夫正端坐在窗前的书桌前奋笔疾书,她是不是正在写《到灯塔去》呢?波伏娃叼着烟站在房子的中央,正在和身边的几个男人交谈着什么,她时而大笑,时而因某个人的话陷入沉思,她在人群里是那么自信而从容,他们或许在谈论她的《第二性》吧!还有那位写下“出名要趁早”的传奇女子,当她在爱丁堡公寓写下《沉香屑·第一炉香》时,面对国破山河在的外境,时时恐惧着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里的破坏不止有战争的攻城略地,还有人性的幽微反复吧!当然还有萧红,在香港的炮火纷飞中,回忆起她热爱的那方土地上的人与事,以天真之笔写下《呼兰河传》,也是在为她的灵魂找一个安息之地吧。在她们奋笔疾书,作品被世人争相传颂时,她们是否内心也有过一丝庆幸,生活在一个她们的前辈已经为她们争取来写作的权利的时代呢?
把时间拉到当代,写作对于女性而言似乎更加容易了。随着网络的普及,作为一名世界公民,不管是出国游学交流,还是在网络上了解别处的生活都变得唾手可得,这让我们所能了解到的世界的宽度得以扩展。与此同时,各种社交网站的出现让我們分享和表达我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变得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控制。这实在让女性获得了极大的利益。安妮宝贝当年从“榕树下”杀出重围,七堇年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被人们所知,风茕子在微信公众号上占领一方高地,她们在自我表达的同时(写作始终是自我的),也获得了经济上的满足,实在可谓是一举两得。
我在房间里面缓缓踱步,心思又朝雪白的天花板靠近,天色将晚,吊灯在头顶朦胧可见。我将灯打开,惨白的灯光瞬间将城市的霓虹隔绝在外,像是要帮我清除思绪中某些晦暗不明的地方。
上帝在造人的时候,赋予了一些人卓越的口才,一些人巧妙的文思,每个人立足于天地间,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看到的、舌头尝到的和身体感受到的都打上了她个人的印记,对其个人而言,均是独一无二的经验,纵使放在整个人类的宽度上来看,这些经验并不新鲜。所以“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早已经被别人说过千百遍,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新鲜的。”这种想法大抵是不必要的,虽然其存在一部分的真实性。写作指向的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实现,是对自己所经验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的一种探索。比如同样是一把椅子,有些人看到的只是一把椅子,被人们随意摔打挪腾,但有些人看到的则是一个吞噬人的怪物(办公室的白领们将自己整天整天窝在椅子里,腰部越来越粗,颈椎越来越僵硬),人们在占有它的同时也被其超控,就像科技的进步对人们带来的某些影响。倒不是要去分辨对错,对与错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受诸如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和文化背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而写作只是将个人所见如实地记录和呈现。
对于写作不自信这件事,要知道它只是一种极耗费心神的情绪。情绪从虚妄中来,终将归于虚妄。阅读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张爱玲的《金锁记》和王安忆的《长恨歌》,我知道我永远也写不出她们那样深刻隽永的文字。手握她们的书,我是自卑的,曾一度让我打退堂鼓,带着“我永远无法和她们比肩,我写的就是一坨屎”的妄念我迷失在对书写的意义的探索中。我早已丢掉了我想要书写的初心——看到鸭子游到河的对面,在河边浆洗衣服的农妇的笑声传入耳来,牛群经过木桥在桥面上留下的几坨牛屎飘着热气,据说李时珍还尝过呢,不知道味道如何——我想要把看到的这些景象和当时的心情记录下来——可不是为了超越张爱玲呢!再后来,书写于我除了是一种记录的方式,它还承担着另外一种功能——让我理清自己的思绪。我的心念太过散乱和混沌,此时还在想着公司楼下盛放的石榴花今年是否会结果,下一秒可能就会停留在千里之外的某座寺庙里正在诵经的和尚身上,更多的时候,是多个念头在脑海中交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副热闹景象。但思绪的混乱无法让我获得心绪的笃定和踏实,其外在的表现形式就是,我让人看不清楚,给人一种很飘的感觉。书写在这种时候就是让我在那片杂草萋萋的荒原上,用脚走出一条主干道,再在道路的两旁种满银杏、红枫和玉兰,那将是怎样的一番美景呢!
日光底下无新事,但人类的悲欢到底是不相通的。除了故乡的风、云、雨、雪和土地在我的生命体验中描画出了我想要书写的底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人生一场,死一场,以及被时代的潮流追赶时所表现出来的无可奈何多了些体会。每个生命个体都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但我们又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我们的悲欢离合、求而不得如一滴雨水降落到大海里,刹那间被淹没,甚至分辨不出来它们是否曾经存在过。这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呢,可这不就是我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吗?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劳作才是世间的真相。每次回到家乡,看着父亲将家里的土地打理得平平整整,年复一年播下种子,盼望收获,父亲对土地是真的热爱,虽然他总是告诉我说不想再种地,如若真的让他不种地,他大概会失去对人生的盼头。而我自己呢,是否能在无奈中生出盼头?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我去探索和书写的。
窗外下起了雨。重庆的夏天下雨总是伴随这电闪雷鸣和大风。我关上窗子,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劈啪作响,如撒豆一般,我躬身一粒一粒拾起散落一地的黄豆,将它们聚拢在簸箕里面,等雨停了再种到土地里去。
2019.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