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简媜,再见简媜
文 | 戴文子
最近在读什么书?
《好一座浮岛》。
我怀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合上这本书。
本书结尾处只有八个字;但这八个字却如杜鹃啼血般阵阵戳心:
「别无选择,遂成此书。」
掩卷抬首,不觉喟叹:如此又是何苦?明明尚有选择。
直到我蓦然发现,你名字的读音,竟然和「谏诤」二字出奇的相似。
简媜。十年未见,今朝重逢。不及欣喜,面目已然陌生。
你变了,从《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澄澈空灵,到《梦游书》的细絮温婉,再到《好一座浮岛》的焦灼愤赧,这十年人世浮沉,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致使你的性情与文字都经此剧变。你说,你的「文字风格从往日的酒红丝绸质感,进入黑色麻衣时期;入味,乃动了肝火之故,某些篇章甚至有焦味。」对此,我只有沉默。
沉默即承认,因为我确实从你的文字中读到了驱不散的浓浓怨气、怒气、甚至戾气。你自有你的道理,只是我一时还无法接受你的改变。
年过四十的你,放声高喊着「我有惑!」
你说,你「不仅有惑,还以惑养惑,惶惶然踏入中年叛逆期,造自己的反。」
你说,「我的惑是我自找的,没人惹我......原本清楚明白的事物,忽然变得面目模糊;昔日真金不换的真理,于今与破铜相类......接着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你还说,「人到中年,眼所见、耳所闻、心所感不免掺杂沉重,事事阻止不了,却又事事身在其中。」
于是我不禁想问,缘何而起?
你并不着急,而是缓一口气,先给我拆解题意:
「我想借“浮岛”一景以喻台湾现况。有一堰塞池,池中长着众多水生植物,经岁月累积,水生植物发展成浮岛。表面看着坚实草地,但人走上去,岛会慢慢下沉......今以“浮岛”为戒,若台湾陆沉,必属人为。」
听罢,心有戚戚然。
你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百无一用是作家,即使边陲呐喊,也进不了核心的耳朵。」
但是呢?我再问。没错,一定还有但是。
「我只能用文学抵挡种种坠毁,即使所有文字仅只是持柳条搏猛虎之举,我也必须握紧柳条,迎面而战。」
语毕,沉思良久,我好像懂你了。
生活的焦点,每一次聚焦都会带来令人抓狂的瞬间崩溃。你把格局放大,同时对这个社会、当局、政治等一切严肃议题晓之以情、激扬文字。你置身其中,却不愿熟视无睹;心怀挂念,却偏又束手无策。热眼渐冷,心遭鞭笞。最后只能留下一声长叹:好一座浮岛!好一座浮岛!
从你这些焦黑泛糊的文字中,我竟然读出几分李敖、甚至鲁迅的味道。但你一定听过,李敖曾因言入狱,虽说成书上百,却有九十余本遭禁;鲁迅如果活在当世,留给他的也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闭嘴,要么,也是入狱。
你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所以你一定比我还清楚,散文,它太细致、太琐碎,深入微末,书写私密,伸手一触,总会碰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根本承载不起太严肃的意义。那些过于沉重的话题,该是属于小说与诗歌的讨论范畴。
诚然,生活需要审察,需要严肃地皱眉与握拳;但也需要品味,需要会心地感受泪水和微笑。散文,它不像小说需要建立一套情节,不像诗歌需要用意象隐喻。它不需要宏大的主题,不需要严谨的建构,不需要高超的隐喻,它最需要诚意和真情,其次才是文字技巧。它轻松而开放,直切主题,表达最想说的话,渗流进生活看不见的缝隙,打捞出生活遗落下的片片微光。
这才是散文,那种最亲切的体裁;这才是简媜,那个我曾熟悉的老友。
我明白,你身为作家,所谓写作,无外乎两向去处:一曰向外,二曰向内。向外者写出整个世界的生与死、爱与恨、战争与和平、枪炮与玫瑰,向内者不断潜游,深入再深入,将人性的细微之处反复翻检描述。浮上岸来,带着一身的冰凉潮湿,却如春季午后的一场暴雨。淋过之后微恙,打个喷嚏,喝杯暖茶,反倒落个精神通透。
四十岁以前的你,独善其身,超凡脱俗似九天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四十岁以后的你,积极入世,斗志昂扬如民主战士,饱尝世态炎凉。但是,你可曾留意,你出世入世间的角色切换有些过于仓促?你的腔调还是软软的,你的文笔还是糯糯的。在这个洪流汹涌的大时代,你的积郁、你的愤懑、你的呐喊,可能只换来一个小小的喷嚏。然后无人问津,独自黯然神伤。
你可知道,作为相识多年的老友,看到如今的你一意孤行、被伤害得遍体鳞伤,是有多么的怜惜、多么的心痛、多么的替你感到不值得!
我多想再轻声问你一遍,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同我一起回去,不好吗?
虽然我明明知道答案,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岔道挥别,你我便已是天涯路人。
也许,所谓故人,慢慢就成了你记忆里注释的一个标点。你走,我此地安歇,静候你的归来;你来,我展颜微笑,还是最初与你相识的模样。
让我们彼此停驻在对方的回忆里,不思量,勿相忘。不也是挺好吗?
在那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这总好过,风霜砥砺经年,久别重逢之时,你我相顾无言,唯有尴尬窘迫。
再见简媜,只剩一句,再见简媜。
是为,最心痛的读书笔记。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七日
来自书后感:孤灯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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