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36)
得儿(三十六)
下班后,我全身疲软地倒在床上,眼角滑过一滴冰冷的泪。
“怎么了?”李默成头也不回地问,他正在同一个客户沟通需求,手在键盘上噼里叭啦地敲击。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慢慢说:“建宏你还记得吗?就是我那个表弟,大臭……”
李默成说:“记得,怎么了?”
“他复发了,情况不太好,怕撑不了太久了……”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又响了起来:“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想给他们点钱,我妈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想直接给我舅舅。”
“可以,我这里正好有一千块钱。”
“怎么能要你的钱,何况你也就那点。”
“没事,我明天还能到一笔,够花的。”他转过脸来,“我记得那个傲气的小子,虽然不喜欢他,但是如今他有难处必得帮一把。”
我自己也拿出一千块,一共凑了两千,李默成又说:“要是不够,等明天钱到账再给你些。”
我苦笑:“多少是够?以后恐怕得经常接济呢。”
第二天,我和舅舅在公交车站碰头,他要坐车去龙泉寺取泉水,应当是某大师的偏方。
到车站后,我忐忑地等他,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我嘴笨,安慰人的话从来都不会说,况且在生死面前什么“早日康复”、“心态最重要”之类的就像放屁。
但是在看到舅舅的那一瞬间我竟放心了,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像普通的旅客一样,并不像生命垂危的孩子的父亲。他见了我早把嘴咧开了,没有任何悲伤和焦灼,但从那时起那顶鸭舌帽就长在了他头上。
“去取点泉水,图个吉利,不知道准不准,总得试试。”
“嗯,试试吧。”我说着把钱递到他手里。
他肥厚的手往后缩了缩:“这怎么成,舅舅怎么能拿你的钱?”
“没多少,是个意思,我现在上班了能挣钱了,你就收下吧。”
他把钱接住了:“沾上你光啦,以后大臭病好了挣了钱还你。”
我点点头,红了眼圈。舅舅把钱放到衣服里面的衣兜里,问了问我怎么转车,就紧着坐下一趟公交车去了。他踢拉着拖鞋拎着个空瓶子穿梭在公交站台,上车了还挥着手向我笑,嘴巴咧得那样大,好像和其他乘客一样只是去郊游。
千千(三十六)
那天的宴席闹得十分不愉快,我的亲戚们把骨子里的劣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村里的回门宴没有什么精致菜肴,无非是大鱼大肉、肘子、鸡鸭、红烧鱼、丸子之类,凑齐了就是一桌好菜。上菜时孟旭东还神态自若,满脸笑着和亲戚们说话。
凉菜之后是热菜,随着菜一道道上桌,孟旭东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乡亲们见了大鱼大肉眼里迸出了饿狼一般的光,妇女们伸出手来把鸡腿掰下来塞进孩子们的手里,有的还带着塑料袋,连吃带装,连骨头都没剩下。
“家里养了猫……”李大娘笑呵呵地说。
孟旭东的笑容像烧干了的醋糊在脸上,举起的筷子还未下落,桌上却已风卷残云。
酒席过后上主食,大锅炖菜和馒头,这些人的肚子却是深不可测,见菜和馒头上桌又是一番狂轰烂炸,吃的吃带的带,这个说我家老婆子最爱吃炖菜,那个说我家老头子出去干活还没吃上饭呢,这个一碗那个一碗,几大锅菜被淘得干干净净,馒头也被揣在怀里顺道拐走了。一个小孩拎起喝了半瓶的可乐就跑。
酒足饭饱后,好戏才开始上演。妇女们结帮来找孟旭东要糖,孟旭东很有些发怵,认实地给了糖,她们却笑做一团:“这女婿也太能糊弄人了……”
原来是要钱的。结婚发红包理所应当,孟旭东把准备好的红包分了下去,女人们嘻笑着散了,过了一会,她们就发出尖叫来:“这大老板的红包就是大!得儿以后可不得了了!”
接着男人们又来要烟,他们本就粗鲁,又喝了酒,一个个与孟旭东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孟旭东十分礼貌地把他们推开说:“刚才都给她们了,没有准备那么多……”
“那可不行,看不上咱爷们儿是怎的?”他们伸过手来要扒他的衣服。把他的西装扯了下来,拿过去翻衣兜,翻出来打火机,被他们抢了去,又翻到钱夹子,更是不得了,一群人围了上去。
孟旭东气得脸都白了。
“你们差不多就算了,人家孟老板哪见过你们这样的?丢不丢人?”妈妈不知道从哪冲过来,杀进人群夺过西装,几个半大小子正在那分钱,妈妈从他们手里把钱抢过来,“还有没有点样子?让人看看我们家都是些什么人啊?”
妈妈把西装和钱包递给孟旭东:“孟老板看看少东西没有?”
孟旭东接过来,脸拉得有二尺长。
那些男人们怎肯善罢甘休,他们围着妈妈说起了不三不四的话。
妈妈把腰一叉:“你们说说老娘我做了啥?你们说啊,你说一句我应一句。前街的老张,后街的老李,不都是你们给说的吗?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你们不成?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啦,拿证据出来啊!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到了了咱得掰扯掰扯……”
这群人反倒安静了,一个个嘻皮笑脸地盯着她,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尖酸的声音:“那就说说你闺女呗!你闺女前儿不是生了个大胖小子吗?这会咋又办起喜酒来了?”
“是啊,这不就是‘二奶’么……”
人群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脸刷得红了,一抬头,孟旭东独自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我穿过人群跟上孟旭东,妈妈还在和他们对战,唾沫星子横飞。
孟旭东在车里抽烟,周围一群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我过来都缩了起来,我敲敲玻璃,他落下车窗。
“抽烟还不开窗户?”
他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才说:“公司那边有点事,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不是交待好了吗?”
“临时要接待领导,他们处理不了。上车吧。”他发动了引擎,系上安全带。
“那我跟我妈说一声。”
“别说了,走吧。”他轻轻的一句话却是最严苛的命令,我不敢违抗,默默坐进车里。
车子启动了,周围的人又在议论纷纷,其中我看到一张漠然的面孔,小小的黑豆眼冷冷地旁观,正是李默成的父亲。
“等一下!”
“怎么了?”孟旭东猛然踩了刹车。
再看时,他已经回转身走了,他老了很多,走得很蹒跚。
“没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