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杏树

又到了桃花开的季节，我们这里有句谚语：桃花开，杏花败。就是说桃花开的时候，杏花已经过了花期，该结果子了，这不，你看那些刚长出的嫩绿的杏树叶子间已经结满了一颗颗青杏，就像是故意躲在树叶后面。

小时候我们村最不缺的就是果树，尤其是杏树，因为我们村处于丘陵地带，所以那些小山上、山坡上和山坡下的比较贫瘠的土地上，基本都栽了杏树，因为杏树对土壤的条件要求并不高，随处都可以栽种。但那时候我们村的杏都是那种个头不大的麦黄杏，麦黄杏个头小，杏核大，在我们都还没接触过外面的杏的时候，感觉那种杏还不错。

但是后来有人从外面带回来了一种个头很大的杏，这时候大家就觉得我们村的杏不好了，因为人家那样的杏果肉多，口感也好，所以村里人都想把自家的杏树砍掉，改种那样的大杏，大家也提议把生产队的杏树园也改种那样的大杏。但是说归说，谁也不舍得把那些已经长成大树的杏树砍掉，还有就是也没有谁知道那样的大杏产量到底怎么样？那样的杏树好种吗、容易生虫子吗、耐旱吗……？

于是就有村里人去外地看了别人家的杏树，还带回了一些杏树苗种下了。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小枣栽下就换钱”，意思是说桃树栽下三年可以结果，杏树需要四年，梨树需要五年，最快的是枣，当年栽下就能结果卖钱。那些杏树四年后也都开始结果了，无论是产量和抗病能力都不错，所以大家都开始种植这样的杏树，期待能有个好的收获。

我父亲也动心了，但他又很谨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自家的杏树砍掉，全部栽种了那样的大杏。父亲说，如果所有的人都种那样的杏树，那将来那样的杏太多了也不好卖，而且我们原来的那种麦黄杏也有它自己特殊的口味，产量是低，但是说不定将来会成为稀罕物。

于是父亲开始想办法，他找来一棵那样的大杏树苗种在我家后院的菜地里。等它成活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把那棵杏树从地面上十厘米左右的树干处整齐地锯断，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锯，父亲告诉我说，那种杏树本身就是嫁接过的，从这个位置锯断，保留了嫁接后的树干，作为砧木。原来父亲是打算从这个位置再次嫁接，父亲选的嫁接的接芽就是用的我们原来的麦黄杏。我看父亲用一把小刀在砧木上切了一个小口子，又选了一根麦黄杏的树枝，切成大约五六厘米长的一段，作为接芽。我看父亲选择接芽的时候拿了好几根麦黄杏树枝挑来挑去。父亲告诉我，这是要挑那些树枝上的芽苞距离近，芽苞饱满，芽苞摸上去比较硬的，最好能找到一个位置有三个以上芽苞的树枝，然后把那一段树枝切下来作为接芽。父亲把选好的接芽的下端，就是芽苞生长方向的后面，仔细地用小刀削成薄片，然后把刀削过的那一头含在嘴里一会。父亲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接芽更容易成活，因为人的唾液对于这样的嫁接过程有消毒和营养作用，这一点我在后来看关于植物嫁接的文章时倒也没有看到过，或许这是父亲的独到经验。接下来父亲就把弄好的接芽的切成薄片的那头插到砧木已经切开的小口子里，再用一块破布包在外面，又用土堆起来，正好把那些砧木和接芽全部埋起来，再用手在接芽顶端把土扒一扒，露出一点点芽尖，这就算完成了第一次嫁接。

过了一段时间，别的树都已经发芽了，开花了，我看那嫁接过的杏树还没有发芽，我怀疑没有嫁接成功，甚至连原来的树根都死了。父亲却并不担心，他说慢慢等。父亲说的是对的，结果到了初夏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堆土里长出了新芽，我叫来父亲，父亲用手仔仔细细地把土扒开，我们看到那新芽真的是那个嫁接的接芽发出的。那接芽发出的新芽长得很快，到了夏天已经长到半米多高了，我希望它能长得快快的、高高的，没想到父亲却用剪刀把那根树枝剪短了，不让它继续长高了。父亲说这是要让它憋劲，明年再嫁接。

第二年春天，那棵嫁接过的树早早地发芽了。可是父亲并没有抓住春天发芽前的时间嫁接，我怀疑父亲忘记了，就提醒父亲，父亲说还没到时候。原来父亲说的到时候是指到了夏天，有一天父亲喊我帮忙，他从一块湿布包里拿出几根截断的杏树枝，是那种大杏的树枝，又从那些杏树枝上用小刀切下来一块块带着树皮的芽苞。因为是夏天了，那些芽苞其实已经长出了一点点叶子。父亲把切下来的芽苞递给我，让我轻轻含在嘴里，他自己也这样含着。又迅速地用小刀在那个嫁接后长出的树枝上切开一块树皮，把口中含着的芽苞塞到那切开的树皮里，再把树皮合上，这时候其实是不能完全合上的，那芽尖是露出来的。当把若干个芽苞这样放进切开的树皮后，父亲又和了一些泥，把那些放进芽苞的切口都糊上，外面又用鲜树叶包上，然后每天好几次给那棵树淋水。过了大约十几天，我就看到那些芽苞发芽了，长出了叶子。

这样，加上原来本就是个嫁接过的树，最后这棵树完成了三次嫁接。

两年后，这棵嫁接后的小树长大了，到了春天，我看到那些树枝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花骨朵，因为那些花骨朵太多太密了，真的是堆满了，父亲看了也特别高兴。等那些杏花开的时候，很是壮观，由于那树枝上的花太密，每一朵花又很大，所以那些树枝看上去就很像是一个个花棒。杏花开过，树枝上就挂满了青杏。奇怪的很，别的杏树都是一个树叶旁结一颗杏，顶多两颗，而且不多见，我们那棵杏树上面，每个树叶旁都是结八个杏。由于那些杏太多，青杏长到半大的时候，树枝就被坠得弯到了地上，树干也弯了，父亲就在树下竖起一根根棍子撑着。到了杏子成熟的时候，那棵树上的杏比别的任何杏都大，而且颜色特别好看，一半红色，一半黄色，味道也非常好，从没有过的味道。

那棵杏树很快就出名了，我记得第二年春天，杏树还没开花就不断有人拿着相机来照相。那些人可不是来旅游照相的，听说是什么农科所的，还有什么大学的，他们有的还剪下一段树枝带走。一直到那些杏成熟的时候，不断会有人来拍照、剪下树叶、带走几颗杏。后来还有人想请我父亲去外地什么学校讲课，介绍经验。但父亲是个很腼腆的人，我记得那年为了躲那些请他讲课的人，他在山上躲了三天。我从小胆小怕事，不愿意和人交流大概就是遗传了父亲的性格。

后来父亲去世后，也没有人再照顾那棵杏树，因为那棵杏树很特殊，确实需要人照顾。当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棵树就因为结果太多，又赶上刮风下雨，就折断了。我曾经保留了那棵断掉后干枯的树干很多年，但后来因为生活的繁忙也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我梦里还是常常梦见我和父亲一起栽下那棵小树，又两次给它嫁接，我们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结果，仿佛父亲还在，仿佛那棵杏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