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
镇上的人们都不知道张老头子是何时离开的,就像他们不知道一树的繁花是何时开了又谢了,一代人是何时灿烂过又沧桑了。他们只是热衷于从巷子这头到那头拉长了嗓子的闲谈。各人的命运走向,充其量不过是饭后的谈资而已。
年轻人稀少的小镇里,谈论梦想方式是件异想天开的事。来日方长,这是张老头子每日神神叨叨挂在嘴边的咒符。或许是坟地边上诡异渗人的气氛在这死之将近的穷老头身上埋下了隐秘的种子。他总是着一身黑,鬼里鬼气的。在镇上的人看来,张老头子和巷口那整日披散着头发的疯女人没什么两样,都只是富余生活下的笑柄罢了。
张老头子是镇上唯一的守墓人——说白了,就是个看坟的,整日里抱着个檀木盒子蹲在坟地边,半仙一般朝路过的人念叨着。他的眼神几乎永远是涣散着的,巴巴地望着远方,望着常宁寺的那座古钟。张老头子总觉得自己远不止这墓地的主人这么简单。世世代代住在镇上,早把这镇子贪婪地“据为己有”了。
暮霭山色里揣着檀木箱子彳亍在泥泞小径上,偶尔在学堂旁停驻会儿, 望着笑靥如花不知世事险恶的孩童们。他总觉得很愧疚,孩子们经常眺望远方,他却狠不下心告诉他们,远方也不见得多好,还是在小镇里呆着靠谱。盘腿坐在坟地边,任凭常宁寺里早起的僧人敲响清晨第一口钟,才打破这蛋壳般薄薄的净与静,敲醒张老头子沉淀了一晚的浑浊思绪。
在山上投视而下,仿佛是云间的天神俯瞰着世间污浊的一切,叹息着,祈祷着——这是他的镇子,以守望的距离,才是最深的眷恋。
张老头子也常去街市上闲逛着,打量着那些个自得其乐的傻子。他们都是被岁月抛弃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出这小镇。他们总有一日会回到这个小盒子里,安安心心呆着,不论是衣锦还乡的,还是没落一生的,谁也逃不过。如此想着,便顿时愉悦了些许。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把那檀木盒子箍得死死的。
也许只有常宁寺的钟声能拯救他们,他想。拯救在铜臭味里洗过千百遍的人们,拯救在泥淖里浸泡过无数次的小镇。拯救所有苟延残喘的灵魂。
他想起那年连绵的烽火,想起在烈焰里颤颤巍巍倒下的,那本该在未被红尘沾染的年岁里,背上行囊走进世界的身影。他想起那躺在血泊里的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与他的母亲交换了生命,似是悲哀又似是希望地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那日,常宁寺的钟声敲响。似是在天界边悠悠荡来一阵唤人归去的幽鸣。
他坐在坟地上,凝望着远方似要终了的战事,深深凹陷的眼眶中滑下一滴清泪。他明白,几个时辰前忧心忡忡的道别,已是永诀了。
一个人的日子并不难熬,只是夕阳西下、明月当空,日子也就这么流淌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无情抛掷在这个世界上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往何方。但是他虔诚地相信,生命是有原点的。兜兜转转也总会回到原点,如同常宁寺的钟声,声波转过一圈又一圈,终会回到开始,所以他喜欢救世主般地守着它,像守着怀里的孩子,也守着这镇子。毕竟这是他的生命与这个世界唯一交集的地方。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在吐出烟圈时却异常冷静淡漠。
这是个小小的象征,他是个容易沉溺的人,却对结局冷漠。
这天,阴沉沉的,雾气吃人般不肯散去。张老头子以一贯的沉闷步调踱向山上,本该寥寥无人的山道上却多了些隐秘的黑影。只是那众人头顶上却不见戒疤,在缭绕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冷峻神秘。大抵是这雾气重了,张老头子咒骂着自己的神经兮兮。
如往常一般伫立在墓地前,张老头子咳着郁结在喉咙口的痰,几乎窒息,地上散着几抹瘆人的红。
这根本还是一个浑浊的清晨啊。
打量了眼天色,张老头子微眯着眼,想在这被时间宽容的清晨得少许休憩。只是没多久他便猛地挣出雾气的束缚,向常宁寺奔去——朦胧的山色里,早已过了僧人打钟的时辰,却不闻那股清泉醇酒般的钟鸣声传来。
一向安宁静谧的常宁寺前,张老头子看见了原点的崩塌。恶兽般的机器轰隆隆地撕扯着本就脆弱的庙宇,兴致勃勃地起着景区的设施。一下,一下,针锥般 刺着张老头子的心坎——镇上那帮老领导都觉着这块地不用也真是荒废了,就无知地指着这平日里人烟稀少的庙宇,一句“拆了”便撕碎了无数信仰。
不远处躺着那座向来与世无争的古钟,和这庙宇、一块儿倒在了苍茫的暮色里。连同张老头子一起,倒下了。
无力地倚在残落的庙柱边,张老头子抚了抚怀里的檀木盒子。当初是下了死誓要护着儿子,也守着这镇子的。却不想不论是把儿子锢在这小盒子里,还是把这镇子捧在眼里,也只是在自己的世界做个所谓的守望者。
原点本就不是用以施与拯救的,只是给多少个不愿与这世界谈话的人,一丝清凉又沉重的慰藉罢了。
他一直以为他是这一切的守望者。
到头来也没发现,他守望的,他渴望拯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