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香味
山里的季节用鼻子也嗅得出来,空气里混合着植物的芬芳,开什么花结什么结果全都闻得到,不同的时节有着不同的香气。五月初时,漫山槐花盛开,空气是甜的,当槐花的甜蜜渐渐淡去,端午的香气就快来了。
中午放学,排着队唱着歌走出校门,隐约嗅到空气里有不同往日的淡淡清香,带着山里的水汽和植物的新鲜青涩,暗暗用力吸一下鼻子,加快脚步向家奔去。路边花圃里姹紫嫣红,楼下的波斯菊也开得正好,有同学脱下外衣扑打蝴蝶……我没空理会,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楼道,飞奔上楼,香气愈来愈浓郁,心情也随之兴奋起来。
放下书包,跑进厨房——大大的铁皮桶里浸了满满一桶竹叶,厚朴朴绿油油的。
山里有泉有水,有水的地方有竹子有芦苇,每年这时节,后山的农人就挑着竹叶芦苇叶来卖,沾水带露,水灵灵的,满大街都飘着粽叶的香。他们只在生活区外的那条路上,可香味儿早就漫溢开来,下了班的人们顺便买了带回家。
端午节到了,要包粽子。
姥爷买回粽叶,姥姥烧开一大锅水,将粽叶放在铁皮桶里用开水浸着,等到水凉时,粽叶也变得很软很韧。每次用两张叶子,两片重迭,将叶子根部,也就是宽的一端折卷成三角圆锥形,先放一个蜜枣进去,再将淘洗好的糯米装进去,圆锥快盛满时,再在左右两个角各放一个蜜枣,将叶子折转过来封住圆锥,缠几圈,粽子就裹严实了。用棉线绕着粽子的缠几圈,绑住,一个三角棱形的粽子就包好了。
所有的粽子都下了锅。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快乐地冒着泡,我焦急地在灶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一遍遍问姥姥“好了吧,好了吧”,将鼻子凑近锅边冒出的一团团白汽,使劲吸,粽叶合着糯米红枣一蒸,好香好香。
每年端午,楼上楼下亲朋同事会互赠粽子。一样的水一样的粽叶一样的米,做出的粽子却各有风味。大山里除了山上的原住民,就只有这一个厂子,厂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饮食上也互通有无互相学习。我见过的粽子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南方人的粽子,菱形,小巧秀气,他们的馅料也五花八门,除了糯米红豆,还有肉的;一类是陕北人的粽子,长锥形,个儿大,最神奇的是他们不用棉线绑,只用粽叶包,很大个儿的粽子却不会散开;还有一类就是我们这种,大小介于南方粽与陕北粽之间,形状更像南方人的粽子。包什么样的粽子就看是跟哪个师傅学的,要是你的邻居正好是陕北人,那么你跟着她就学会做陕北大粽子,要是你有个好朋友是南方人,那你跟着她就学会包小巧的南方粽子。姥姥包粽子是自学成才,别人做的时候留心看,回来自己琢磨,然后试着做,我猜她肯定是从南方人那里偷师学艺的。
楼上王老师是陕北人,给我们送来的粽子,姥姥和我曾细细研究过,如何只用粽叶就能将粽子裹紧。看起来很简单,将粽叶末端拧成细绳一扭一别。可粽子一年也就吃一回,等到第二年包粽子,我们依然用的是老办法。姥姥将用过的棉线收起来,洗干净晾干,来年再用。
粽子由糯米制成,易发酵,再加上那时天气已暖,放不了几天。姥姥在铁桶里放了凉水,把盛粽子的瓷盆儿浸在凉水里,这样可以多保鲜几天。我不大喜欢甜食,但爱吃凉粽子,不那么腻。从凉水里捞起一只,剥在白瓷碟里,莹白的糯米浸染了粽叶的绿,呈青黄,有枣的地方浸了枣皮色,红亮亮的,不放糖,滴几滴蜂蜜,是从山民那里买的山花蜜,泌人心脾的香,甜倒在其次。姥姥说糯米黏性大,不好消化,吃凉的对胃不好。她从南方人那里学会炒粽子,将糖在热油里炒化,再将剥开的粽子放进去翻炒,可我只爱粽叶的香,热油一炒,香味便淡了许多,我不爱吃。
上手工课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将白报纸裁成长条,折成三角,然后拆开,沿折线叠成六面体菱形,再用彩笔涂上一圈圈颜色,这个也叫粽子,是香包的一种。我将做好的一只拿回家给姥姥看,姥姥教我用硬纸片叠了一个更小巧的,找出绣花线,一圈圈缠上各色彩线,再做一串流苏缀到下面。这个升级版的香包引来小伙伴们的欣羡夸赞,我一高兴就“人来疯”,又做了好多分赠众人,一时之间买卖兴隆。为了精益求精,让香包名副其实香起来,我还偷偷捏了一撮小姨的紫罗兰香粉包到里面。
姥姥说,香包里应该放香草,可以驱虫避邪,蚊虫不咬。我想到山上去找,可又不认识香草长什么样。姥姥说,要到中药店去买,也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用了。我拿上钱就出了门,一点也不畏大中午的太阳晒,也没听清姥姥在身后嘱咐什么。
中药房的阿姨问我要多少,姥姥说不敢多买,那就买半斤吧。
“啊?半斤”?阿姨显然被惊到了。我有点窘,姥姥真是的,每次都只让买一点点,多小气,被人笑话了吧。
“你干什么要半斤啊?”阿姨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做香包,姥姥说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我很小声地说。香包才多大一只啊,半斤足够了吧。
“做香包哪能用得了那么多,我这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半斤呢,你就要半斤”!阿姨哭笑不得。
“那买一两吧”。
“一两也多,根本用不了”,阿姨忍着笑继续纠正。
“那应该买多少”?“两”已经是我知道的最小计重单位了。
“两三钱就够了”,阿姨边说,边拿出一个袖珍小巧如玩具一般的秤,称好,包在小纸包里递给我。
姥姥用碎布头缝了小老虎小兔子等各种造型的香包,里面全都放了香草,一股药香。
粽叶香、香草香,是记忆里端午节特有的节味儿。
从山里出来后,我再没过过一个像样的端午节。街上没有随处可见的新鲜带露水的粽叶,闻不见湿漉漉的竹叶香,有些地方似乎没有包粽子的习俗,更没有各家互赠粽子的情趣。失去了特有的节味儿,端午淹没在一年的碌碌之中。
街上偶尔也见卖粽子的,粽叶干涩发黄,像被反复清洗曝晒过,没一点儿绿意,更没一点儿香气,让人也没有一点儿食欲。
超市里有速冻粽子卖,是从外地运来的。粽叶倒是绿绿的,可是因为时间空间的遥远,那来自大自然的植物的香气,经过了长时间的冰冻冷藏而变得稀薄,淡淡的,一不小心就没了。
如今,给我做香包的人也离我而去。
每逢端午,成了怀念的日子,怀念记忆里的香味儿,怀念大山里的童年,怀念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