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名联

曾祖父的名联

雄健

叹世怀旧是人的生活中某种偏方，许多聪明透顶的学问都无法言明的，不适不顺不明的心绪，让它一治就灵。而我们家每逢节日相聚，叙旧的主题总是围绕着我们的曾祖父。

曾祖父长得非常古典，留不住笑容的脸，被刻意整理的长髯，一双幽深的眼睛，连他的名字也使人肃然：唐修之。

本来家里存有一方修之老爷爷的画像，可悲的是文革期间大破“四旧”，爷爷认为遗像太出众惹眼，一幅标准的乡绅风范，与其时当红的革命形象格格不入，忍痛把它作为“四旧”破掉了：付之一炬。

我一直疑惑那时为什么不斗胆藏起来？父亲说：“怎么敢呢？那年头最重要的是保住一条命，其他都可以忽略。”可见当时很多人的心里紧张压抑程度，和社会环境的严酷性。

修之老爷爷生活在清末民初的祁阳县石桥铺乡，他的一生有很多奇闻趣事。因为他是家里单传的儿子，使他幸运地成为读书人，不再为农活俗事所困，一心读书考功名。他的文章书法都很不错，但考了十多年秀才，总是榜上无名。

有一年，从县城回来，他意外地眉开眼笑，并挑回了一担铜钱。家里人大吃一惊，一问，原来是他给人家作弊代考，竟考上了秀才，于是人家千恩万谢，硬塞给他一担铜钱，作为酬谢！从此以后，奇怪得很，每次给人家代考，人家都榜上有名，自己去考，都是名落孙山。修之老爷爷不由得对晚空的皓月长叹：“看来，我命中注定与功名无缘，命中早已定，平生空自忙啊！”

修之老爷爷的人品、学问和书法的修养，使得他成为远近闻名的乡绅。全乡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民事纠纷和公共事务都请他到场主持，他一辈子竟以此为业，农活、家务和五个儿子的养育，都由老奶奶操持。

同村的唐贵材平时仗着人丁兴旺，田地頗多，喜欢讲排场出风头。有一年，他出钱买了一个甲长，兴奋得几夜睡不着，并在家大办宴席，广请亲朋，显豪呈富。他请修之老爷爷给他写幅对联，以耀门楣。修之老爷爷一挥而就，唐贵材满腹欢喜地拿回去，工工整整地贴在大门上。有几个识字的人看后，大笑不止。不识字的唐贵材大惑不解，叫人念给他听。原来，上联是：“一根棍顶四方田名声很大”，下联是：“两只脚翘二郎腿全是名堂”，横批：“一甲之长”。唐贵材听后，满脸涨红，连忙跑来找修之老爷爷，道：“老先生，您看不惯我，当面骂我得了，您老何必给我写那样一幅对联，叫我如何有脸见人呢？”修之老爷爷板着脸说：“你不就是当个甲长么！这样神气活现，要是当个县长，不是要把我们石桥铺闹翻过来？为村里多做实事，少点虚荣心。”这件事广为乡亲们口口相传，这幅对联，也成了当地的名联。

有一年秋季，修之老爷爷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发黄，且微光四溢，远近的许多医生都无法治好。他躺在病床上，嘱咐家里人：“不要再请大夫了，白白花钱，死了也就是清静了！”于是他一一交待后事，全家人以泪洗面，悲伤不已。

不久，一个游医偶然路过，耳闻此事，主动前来探视。望闻问切完毕，开了一个使人不敢相信的处方：每天三次用茶枯饼泡热水洗澡，边洗边用刷子刷身体。此方果然有效，每次洗澡洗完，澡盆里漂起厚厚的一层油脂，人也渐渐恢复了神采！

原来，修之老爷爷“公务”繁忙，全乡结婚的请去主婚，过大寿的请去祝寿，老人死了，请去主持葬礼，闹纠纷的，请去主持公道，求字求文求联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有请有求的人，绝大部分的报酬是大鱼大肉一顿饭。而修之老爷爷又是整天吟诗作赋，不干粗活，因此严重营养过剩，消化不良，得之怪病。

在一个动乱变迁的世态中，修之老爷爷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走完了他平凡而风景独特的一生。他那幅名联，留传下来，载着他的某一束生命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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