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一位绅士医生的故事
摘自《我们的功课是化学》,作者王鼎钧
那时国内还在打仗。那时我看见一片瓦砾和插在瓦砾中的尸体。那尸体本来是个医生,瓦砾本来是一所庄园。那人为什么要做医生呢,他有一些什么样的行为呢,这里面有个故事。
故事里面主要的人物是一个读线装书的绅士,和他的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的母亲。这位从二十多岁就关在一层一层门窗里裹在一重一重长裙宽袖里的节妇,到了五十多岁忽然在绝对不能让人看到的地方生了一个毒疮,流脓流血,痛彻心腑,以致她那孝顺的儿子寝食俱废,形容枯槁。依做母亲的意思,宁可痛死烂死,也不让医生来望闻问切——医生都是男人!可是在一切偏方无效之后,做儿子的就再三哀求母亲让步。为了使儿子尽到人事,那母亲说,可以,但是只能由一个医生来看病,而且只能看一次。
于是儿子经过再三斟酌,带着一袋银圆,到远方恭恭敬敬请来一位名医,合家上下滴溜溜伺候这位名医吃过鱼翅席之后,延入内室诊察病患。母子俩心情不必细表,这还不是他们最长的一刻。医生看过患处,回到客厅,只管坐在太师椅上抽烟喝茶,沉默无语,文房四宝早就摆下,他竟视而不见。儿子陪坐一旁,不知道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说话,怕打搅了他,不说,又怕冷落了他。他怎么还不处方呢?是催他好呢还是不催他好呢?催他,怕得罪,不催,这么耗着岂不急死人?
做儿子的出了一头热汗,等到热汗变冷,头脑也清楚了。他吩咐仆老妇到内室去取出四个金元宝,用托盘托着端出来,他接过托盘,走到医生面前,轻轻地放在八仙桌上,退后两步,跪下,恭恭敬敬朝着医生磕了一个头。他做对了,那名医生客客气气地写下药方,客客气气地告辞而出,(自然是带着元宝。)病家照方服药,不由你不服,那毒疮竟然好了!竟然好了!
做儿子的受了这个刺激,就去买一套一套的医书,就去访求一个一个的名医,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医生。于是,庄园外面的黄泥路上,经常有人吱吱呀呀的独轮车载着病人进庄园来了。当吱吱呀呀的车声归去的时候,把他的名声传扬开来,渐渐的,有些传说和神话附会在他的名下,他像历代所有的名医一样,半隐半现在一种光耀里。他救活了无数的人,没收过一文钱。
而老天给他安排的结局竟是如此!
而那个为他母亲治疮的医生下了如此的论断:“此人一死,谁也休想盖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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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站在废墟之旁,仰首问天:为什么会是他呢,为什么会是他呢!然后,我问,我能做什么?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无能,可耻,我连那只在尸体上舔血的狗都不能赶走,因为,狗眼射出红光,据说,狗吃人肉以后马上变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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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修养就是分解这种毒素。不要再加减乘除了,我们的功课是化学。化!化种种不平,不调和,化种种不合天意,不合人意,化百苦千痛,千奇百怪。
历史有时写秦篆,有时写狂草,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就是两种字体都认得。人啊人,天意难如,人意难测,报恩易,而世人忘恩,报怨难,而世人记怨。人终须与人面对。人总要与人摩肩接踵。人终必肯定别人并且被别人肯定。
人万恶,人万能,人万变,然而归根结底我们自己也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