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刑地
因为寂寞,我们相爱,因为寂寞,才又分开。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刑期有三年,我快撑不下去了。
这里的平均气温有零下60度,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适应的,可比气温还要寒冷的是冰冻的心,几年来,我甚至都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或许它已然凝固。
亲爱的郭南,你在北极还好吗?
直到现在,才开始想起你怀抱里的温度,可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傻,傻到一个人去办理分手手续。
一直以为换一个去爱,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为达到目的,甘愿被流放三年。
在这南极生活了几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矫揉造作,我想要反悔,可为时已晚,距离刑期结束只剩半年,即使我愿意,恐怕你早就把我忘了。
亲爱的,这是为你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从明天开始,我要尝试着去忘记你,忘记你所有的好,所有的不好,直到重新回到社会,重新找一个人爱。
——2160年6月11日。
2126年,议会取消了婚姻制,《新爱情法》正式颁布。
条文中明确了几项重大变革:
1.孩子由社会集中抚养,人们只需要学习、恋爱、玩乐即可。
2.相爱的人需要登记,一旦入册就需要负法律责任。
3.分手需双方同意,在办完手续后,流放三年,然后才能正式告别。
自《新爱情法》实施以来,人们在选择对象的时候都变得异常谨慎,尽管不需要考虑家庭、经济及孩子问题,但《新爱情法》里的惩罚条例还是很严苛的。
在这个时代,人们可以自由恋爱,可自由的代价也颇为惨重,那就是流放。
2156年7月,高姝媛与郭南相遇。
高姝媛,女,21岁,五官清秀,长发,身高身材中等。
爱好:瑜伽、博客、拍照、读小说。
特点:喜欢带发箍。
郭南,男,20岁,短发,单眼皮,身材精瘦,身高中等。
爱好:拳击、台球。
特点:单眼皮。
两人在网上认识,线下相处一个月后便来到爱情事务所登了记。
女方申请原因:我确定他就是对的那个人。
男方申请原因:我爱她。
官方建议:通过。
获取恋爱证明的流程很简单,官方只需要确认一件事,双方是否出于自愿。
“难道不可以偷偷恋爱吗?”
有这个想法的一定来自古代,早在三十年前《新爱情法》颁布之时,条文就特意强调了社会福利的适用范围,具体内容如下:只有持恋爱证明的人才能享受政策优惠,比如孩子托管、大部分商品免单、无偿恋爱住宅......等等。
如果你偷偷恋爱,什么社会福利都得不到,不仅如此,甚至还会遭到歧视,总之,没有官方证明,所有的恋人都是偷情。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分手程序刚办完,我就被关了起来,所有财产均被官方收回,但没关系,它们本就不属于我。
一同流放的有上百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各类都有,押送员大多都是女人。
四个小时过去,负责运送流刑犯的航班正式抵达,一行人浑浑噩噩地登机,坐在机舱里昏昏欲睡,飞机起飞后,她们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每个人都像死了一样。
飞行期间,我醒了几次,从窗户向外看,除了刺眼的云海,什么都没有。
夕阳快要落下,飞机开始降落,想必是到了南极。
走出机舱前,押送人员为每个人发放了一套保暖的连体衣以及对应的编号,我的号码是2297,也许我是第2297个来到这里的。
待所有人换好保暖服,带上号码牌,舱门才完全打开。
眼前的洁白很刺眼,太阳很大,雪花打得脸生疼。我以前最喜欢看这类冰天雪地的照片,可来了以后才发现,根本无暇欣赏,生理上的寒冷驱使着我不停地往领口里缩。
“喂!看你还很年轻,第一次来吧!”
说话的女人只露出冻得通红的上半张脸。
“嗯!”
“给我看看你的号码。”
尽管不认识她,我还是把号码牌递了过去。
“2297,真巧,我是2295。”
她晃了晃自己的号码牌。
“小姑娘,这里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曾经来过一次,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犯错,可天意弄人,现在又被流放了!”
“这里的生活到底怎样?”
“以后你就知道了!”
女人调皮地眯起眼,转身回到队列之中。
流放地的住宿条件有些简陋,但幸运的是卫生条件不错,米黄色的墙壁能赶走一部分心里上的寒冷,来到宿舍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女孩正双手抱膝坐在床上。
“你好,我是高姝媛。”
相比于聒噪的2295号女人,我更喜欢安静的人。
“哦!”
女孩抬起头,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很美,又大又黑,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冲过去抱住她。
“你是2296号啊!”
号码牌很显眼,为制造话题,我明知故问。
“嗯!”
就这样,忧郁的女孩整晚都没有说话,半夜醒来,我发现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2158年1月3日。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两天后,气温开始回升,流放犯们被带到一片开阔的冰原之上,这里所说的升温只是相对而言,在南极,温度只要在零下40度以上就算是好天气。
极地的气候很恶劣,除了冰雪、天空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忘了说一句,现在的南半球是夏季,一天24小时都是白天。
经过一天多的接触,我知道了那个沉默女孩的名字——颜慧,二十岁。
“空气真好啊!”
2295号女人又凑了过来,我没搭理,深呼吸几次之后,她又开始找话说。
“小姑娘,你为什么会办理分手手续?”
“不合适呗!”
“能说说吗?在这南极也挺无聊的。”
看着她呼出的热气,我不自觉开始走神。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见我没说话,她拉着我就往外走,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片靠近海面的地方。
“那边,看!”
女人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顺着她指的方向,一大群企鹅出现在视野中。
“危险!”
我刚想冲进企鹅群,却被她一把拽回。
“看这里,我以前也干过同样的蠢事。”
女人拉下衣领,露出一道醒目的疤痕。
“为什么?”
“第一次被流放的时候,没有人跟我说话,为缓解愁闷,我常常沿着活动场外围散步。
有一天,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在活动场之外有什么呢?’
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守卫不备,我偷偷溜了出去,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现了它们。
当时我跟你差不多大,看到可爱的动物总想去抱一下,可谁曾料想,企鹅居然如此凶猛,带头的几十只大企鹅像野猪一样地猛扑过来,就在我倒地的时候,脖子被咬了一下,当时并没有感到痛,毕竟在这冰冻之地,即使被刀划了,也是不可能流血的,我闭上眼抓起雪块乱砸一通,没一会,暴力的企鹅们就被吓跑了,回去之后,伤口开始流血、化脓,过了很久才痊愈。
从那之后,我一直对企鹅心怀戒备,小姑娘,你要记住一件事,可爱的东西大多危险!”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可我还是想冲过去摸一下企鹅宝宝们,无论她如何警告,我都难以相信企鹅危险。
“就摸一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真想摸,就等到大企鹅们离开的时候。”
“好。”
如果有人问企鹅摸起来如何,我会用一个词来告诉你,温暖,在这生命贫瘠之地,有温度的东西本就不多。
——2158年1月7日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几个星期过去,颜慧终于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他的名字很难记,不妨就用小猪来代替。
我们俩本该是陌生人的,可是在两年前,我在一个写作网站上看到了一首叫做“梦中恋曲”的现代诗,时间太久,能记住得不多,就简单读几句吧!
‘如婴儿般苏醒。’
‘如朝阳似火。’
‘如嫩芽破土而出。’
‘如第一眼初见。’
‘如少年般冲动。’
‘如午间烈日的炙烤。’
‘如榕树遮天蔽日。’
‘如梦中之洛神。’
‘如隐士般销声匿迹。’
‘如橙色的夕阳落下。’
‘如枯木逢新春。’
‘如灵魂最终之归宿’
......
后面的内容都忘了,这首诗的作者叫狂奔的猪,因为喜欢,我在诗的下面特意留言:‘您一定是个浪漫的人,请受小女子一拜!’
没多久就收到了作者的回复:‘姑娘不可,婚姻乃人生大事,怎能随意拜堂。’
他很幽默,即使被占了便宜,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之后,我们的互动越来越多,两个月过去,我主动给了他联系方式,就这样我们相恋了。
热恋期间,他很殷勤,每隔三天左右,就会写一首诗给我。
谁的爱情能如此浪漫?我沉浸在美丽的文字里,一直不愿醒来。
你知道吗?每次想起他的诗,我都会忍不住流泪,可诗人注定多情,人们喜欢用浪漫来形容诗人,殊不知,这两个词本就相同。
我们的爱情只坚持了半年,渐渐地,他不再为我写诗。
我用他的精力有限来辩护,可他甚至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有一天,我翻开他的电脑,意外看到了一个叫做‘飞翔的猪’的小号,账号下有许多我没读过的诗篇,每一首诗的下面都有一个叫‘海豚甜甜圈’的女粉丝的评论,像‘写得真好,有时间教教我呗!’、‘大诗人真勤奋,小海豚这厢有礼了!’、‘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厉害,期待(可爱表情)!’......
他的回复很暧昧,现实生活中,我们也曾亲密过,可那时一切都变了,他依旧浪漫,只不过对象不再是我。”
颜慧双手抱膝,讲述的同时偶尔还会吸一下鼻子,我不确定她是否在哭泣。外面的风声很大,玻璃窗微微颤动。
“谁提的分手?”
“我!”
“他同意了吗?”
“他没有拒绝。”
听到这里,我走下床,与颜慧并肩而坐,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很多时候,爱情就是这样,越是弱势的人,越是喜欢把自己暴露在冰天雪地之外。
——2158年1月23日。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日历上写着2158年7月3日,时间真漫长啊!直到今天,刑期才过去六分之一,可我却觉得过了几个世纪。
以前,我可以靠看小说、写博客或者外出拍照来打发时间,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书本、没有网络,甚至连愤怒与悲伤都被遗忘了。
亲爱的郭南,这是我第一次把你写进日记里,还记得你送的那个粉红kitty的发箍吗?在流放的时候,我偷偷带在了身上,每当心情烦闷,我就会拿出来戴一下。
我说过,这件礼物很低龄,根本不适合我,你当时的表情很尴尬,那是怎样的一种无辜与纯真啊!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竟能臊得满脸通红。
我们曾那么相爱,如今却隔了一个地球的距离。
北极还好吗?那里有没有企鹅呢?
——2158年7月3日。
南极流放者2297号高姝媛:
一年半过去,整个人像老了几十岁,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变得如此麻木,时间彷佛不存在一般。
八月的南极特别冷,足足有零下70度,真不知道那群企鹅是怎么忍受的,难道它们不会抑郁吗?一天天被黑暗笼罩,永无尽头,换做人类,早该抑郁了吧!
“喂,开门!”
自流放以来,第一次有客人拜访。
“我是2295号啊!”
聒噪的女人隔着门大喊,直到今天我都没问过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
我故作惊讶。
“憋坏了,室友刑期已满,新人还没来,一个人太冷清了!”
“请进!”
开门的同时,躺在床上的颜慧用力裹了几下被子。
“这小姑娘好可爱。”
女人来到颜慧床边,满心欢喜地打量着她,准确地说,是被她的大眼睛迷住了。
“好像病了!”
“没事的,谢谢!”
敷衍过后,颜慧把身子转了过去。
“我叫高姝媛。”
“啊!我叫林仄仄。”
“仄仄?好罕见的名字!”
“是啊!因为这个名字,我从小就被大家嘲笑。”
“前辈,我不是这意思......”
我连忙辩解。
“没事,一个代号而已。”
“这里有咖啡,您要不要来一点?”
“咖啡!好啊!很久没喝过了。”
女人来到桌边,对着冒烟的炊具发呆。
喝咖啡的时候,她跟我说起了自己的情感往事:
“我都三十岁了,现在又要找人恋爱,真痛苦啊!自从上次分手被流放三年以来,一个人生活了快四年,之后才重新恋爱。
我甚至都说不清跟他到底有没有感情,在我生病的时候,他突然出现,然后独自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渐渐地,我习惯了他的在场,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离不开他,痊愈后,我们就去登了记。
他是一名医生,平时老实本分,虽说没什么优点,但也没太大缺点,我们平淡地相处了一年多,直到他有了新的女人,可笑吧!这么个不起眼的角色居然也会偷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傻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像圣人一般慷慨地去爱他,可他居然在骗我......”
故事很悲伤,可2295号却像个看客一样波澜不惊地讲述着。
“初恋就很简单,是我主动追求的,反正结果不尽如人意。小姑娘,你要记好了!在爱情中,主动的那一方往往会输得很惨。”
她真的很洒脱,在喝完第三杯咖啡之后才离开房间,走的时候,还特意趴在颜慧的床前说了几句悄悄话。
——2159年8月1日。
北极流放者2137号郭南:
没什么好说的,我后悔了。
——2158年1月3日
北极流放者2137号郭南:
今天跟几个哥们一起凿开冰层钓鱼,没想到,还真的弄到了几条。
——2158年1月7日
北极流放者2137号郭南:
这里的生活很压抑,在经历半年的极夜之后,终于迎来了白天,然后白天就赖在了这里。
睁开眼,天是亮的,再睁开眼,天还是亮的。
因为光线过强的缘故,我总是难以入眠,头顶的太阳永不落下,感觉就像夏天的知了一样,聒噪、竭斯底里。
——2158年7月3日
北极流放者2137号郭南:
我快要崩溃了,本以为今天会死的,可那只北极熊居然没有吃掉我。它很圣洁,从近处看,像雪山般优雅。
我提着装鱼的桶来到北极熊跟前,它半蹲在地,无辜地望着我,甚至都懒得动一下,一条、两条、三条...直到全部吃光,它的胃口很好,从此,我有了生活的目标——把那只憨憨的北极熊喂胖。
高姝媛,你还好吗?真想牵着你一起去喂它。
——2159年8月1日
北极流放者2137号郭南:
刑期还有半年,下巴上的胡子快要垂到胸口。不知道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很想回去!
极昼的时候,北极熊会陪着我,可在极夜,它就离开了,因为我没有鱼喂它。
根据地理课本上的知识,我知道南极比北极要冷得多,亲爱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想到你。
——2160年6月11日。
分手程序跟恋爱证明一样简单,只要双方自愿,官方就会批准。
女方申请原因:他没有当初那么爱我。
男方申请原因:同意
官方建议:通过。
法官敲锤之后,两人被正式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