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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处的小屋

2024-03-21  本文已影响0人  大隐于仕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一年,我六、七岁的光景。

正值初秋。母亲准备了一条围巾,一副手套,一双棉胶皮鞋,大概还有秋袄秋裤。她打理好行装,就要去山里了。

山里,对于从小一直住在平原小村子的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那时所说的山里,现在看来,就是地处大兴安岭余脉的内蒙古的一些林区。

尽管,那些林区,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和现今人们的眼光看来,离我们并不遥远、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五十多年前,在我们这些足不出村的小孩子、甚至大人来说,山里还是充满神奇和诱惑的。

关于山里的最初印象,应该是大表舅带来的。大表舅是姥姥的侄子,那时,苦于生计,他外出当“盲流”,就相当于现在的外出打工,大抵是在山里干一些“倒套子”之类的活计。

有一年冬季的一天,带着长毛狗皮帽子、穿着十分臃肿的棉袄棉裤和踏着蓄满乌拉草的皮靰鞡的大表舅,来到我家串门儿。

在当时乡下人的印象里,当“盲流”的大表舅与老守田园正儿八经的在生产队出田抱垄的庄稼人相比,似乎有点不着调。但毕竟是亲戚,母亲还是倾其所能的弄了几个菜,烫了壶老酒,热情而豪爽的招待了从深山老林来的她的大表哥。

吃喝得热汗腾腾的大表舅兴之所至,给我们讲起山里的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情。比如“倒套子”。通过他的讲述,我们才知道,“倒套子”就是把大树放倒后,打下枝桠,再截下树头,用单马拉爬犁把原木归拢到一起,最后一起装上爬犁,沿事先弄好的冰雪通道往楞场拉。再比如“采榛子”。据他的描述,榛子是长在不算高大的树丛上的,秋季才是榛子收获的季节。他们那些“倒套子”的人,不会刻意去采榛子的。他们只是收工的时候,顺便把套袖脱下来当做口袋,采上一两套袖榛子,然后在秋阳下晒起来。

由于大表舅不刻意采榛子,他给我们带来的榛子也就不是很多。几捧榛子,母亲用大锅炒了炒,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用牙磕开外皮,吃着里面香香的黄褐色的仁儿,真是别有一番幽香的风味。

尽管大表舅的语言表达能力十分有限,但他唾沫四溅所描述的山里的场景仍然使我们在平原区居住的乡下人颇感新奇。

“倒套子”、“采榛子”对于六、七岁的我,却没有大表舅讲的“瞎话”更有诱惑力。大表舅讲的“瞎话” 是关于狐狸仙的,它使我对密林深处产生了无限美妙的幻想。

“有一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山,俺们‘倒套子'歇工了,别人都回了窝棚,我有点想家,就自个儿在山坡上喝着随身带着的一小扁壶的老白干,喝了小半壶就晕晕忽忽的睡过去。等眯瞪一觉醒来,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不到一米高的带着草帽的‘小老头儿’,正在喝我剩下的那半壶老白干呢。我大喝了一声‘谁’!,直吓的‘小老头儿’一激灵,把草帽掉了下来,‘小老头’顾不得拣草帽,一溜烟的跑了。我揉揉了眼才看清楚了,‘小老头’,就是一只小狐狸仙呐!”大表舅边比划着和我个子差不多高的“小老头儿”,边呵呵笑着。

大表舅的讲述,令我坚信密林深处就会有带草帽偷吃人家老酒的成精的小狐狸仙。而且,从此,我怀疑我家后屯那两个时不常的来我屯串门子走亲戚的矮小的老两口,没准就是狐狸仙变成的。

大表舅走后的第二年,没等入秋,母亲就谋划着去一趟山里,她大抵是打算去采一些榛子、榛蘑或者木耳,以改善我们的伙食。或许还有,在她的谋划中,如果采的很多,会再卖掉一些,这样一定会进一步增加我家的收入,改善我们的生活。

在母亲谋划进山的同时,我对密林深处的向往也在与日俱增。就在母亲决定行程的准确日子的前几天,我向母亲提出自己也要跟随进山的请求。在母亲的眼里,我历来是“跟脚”的。不但三、四岁的时候还需要母亲背着,即使长大一点了,还是喜欢“跟脚”。

哥哥姐姐为了阻止我,用夸张的神情来向我不厌其烦的宣讲他们所想象的山里有黑瞎子、有狼、有蛇、有树怪老妖的恐怖景象。但是,在我看来,那些都不足以影响我对狐狸仙的向往。我坚定不移的下定了去山里的决心。也许是母亲拗不过我,也许是带着我也是一个伴儿,母亲为我准备好了进山的装束,准许我和她一起进山。

那时,我们这里是不通火车也不通客车的,进山要到邻县去坐火车。那一天,我和母亲一大早起身,步行几里路,到邻村乘坐长途客车,又行驶两个多小时,才来到邻县的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见到火车。我们检完票,走出候车室,在夜色朦胧灯光昏暗的站前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火车。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一条钢铁巨龙影影绰绰的从遥远的远方渐行渐近。突然一声尖锐的鸣笛声遽然想起,直吓的我一哆嗦。随着笛声停止,冒着白气喘息着的火车终于呈现在我的面前。

没有什么秩序,也没有什么人维护秩序。火车还没完全停稳,等待上车的人便蜂拥而上。母亲抓住我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寻得一个空隙,在后面人的推推搡搡下,终于跨上了火车的车梯,总算挤上了火车。

没有空闲的座位,我和母亲只好在拥挤的人群中站着。好在,我们所坐的路途不是很长。因为母亲决定在去采榛子的目的地之前,先去中途一个小站的一个远方亲戚家,大概是要事前打听一下进山的情况吧,大概还有探望一下多年的不见的那家远方亲戚吧。

那破旧的火车呼哧呼哧的喘息着,叽哩咣当的爬行着,让一直站立的我心急如焚。大约将近一个小时,我们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下了车。

小站的远处,有几点幽暗的灯火,母亲认定,那肯定是我们要去的远方亲戚家所住的小村。

奔着灯火所在的方向,我们从小站又沟沟坎坎的步行大约一里来路,总算来到村口。由于天已经很黑,我们只知道那户亲属的姓氏,不知道那户亲属的具体名字,母亲打听来打听去,总算才找到了住在村子中间的那家亲属。

这是一对年龄大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夫妻,他们比母亲还要大一辈儿,大抵是母亲的远房舅舅、舅母,母亲便让我称他们为舅姥爷、舅姥姥。

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干瘦的身体、呆滞的神态,看到我们的到来,没有什么欢迎的话语,也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现。特别是那老太婆,用一种阴郁的眼光死死的盯着我们,这使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恐惧,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树怪呢。

不过,老太婆还是拿出了装着半袋白面的面口袋,母亲推脱着,不肯吃他们的被称作细粮的白面,老太婆也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默默的执意把白面倒在盆里,和了起来。看到白面已经和上,母亲没有了推脱的余地,只好亲自动手,替老人家做饭,也算是对老人家的感谢吧。

我们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烙饼,由于在火车上站立了大约近一个小时,饭后不久,疲劳的我就进入了梦乡。

死死的睡了一觉,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唤起,因为一大早,将有一列火车经过这个小站,我和母亲要继续前行,去往更远的深山里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必须赶上这列火车。

我们匆匆忙忙的吃过简单的早饭,母亲和我便告别老夫妻,去往小站,赶那趟进入深山的火车。

火车依然是穿着粗气,冒着白烟,轰隆隆的驶来。小站上等待上车的人不是很多,但由于是乡村小站,火车停靠的时间非常短,所以,等火车一停下,人们仍然是一哄而上,拼命的往上挤。

小站没有站台,踏上火车阶梯很不容易。母亲牵着我的手,她在拥挤中踏上了火车的阶梯,而我却在台阶之下。就在母亲准备把我拽上火车阶梯的时侯,几个粗壮的汉子把我和母亲相牵着的手挤开了。母亲被人拥上了火车,而我却被挤在台阶之下。几个粗壮的汉子抢上火车后,紧接着,火车关上了车门,缓缓的启动了,剩下我和几个老弱的人没能登上这班火车。

我跟随缓缓开动的火车跑着。母亲在车内拥挤的人群中,好歹凑在了火车的车窗前,她弯着腰,怕打着车窗,对我喊道:“老儿子,别撵了,快回你舅姥姥家,在那儿等妈妈,妈妈采完榛子就回来接你!”

我不知道母亲去往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即使赶上晚上的下趟火车,我也找不到母亲了。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我只好按着母亲的嘱咐,蔫蔫的回到了舅姥姥家。

舅姥爷正在院子里用斧头劈柈子,舅姥姥则弯着腰,把舅老爷劈好的柈子规规整整的拾掇起来。

看见我独自归来,两位老人家先是诧异的表情,之后就是明了的样子。他们一定猜出了我是没挤上火车了。

老太婆仍然用阴郁的眼光死死的盯着我,老头子叹了口气说:“早上起的早,没睡好吧,再去睡一觉吧。”

我进了屋,这才仔细打量一下这间小屋。这是一间小房子,几乎是开了屋门就是锅台,锅台则直接和一铺火炕相连,这可能就是乡下人所说的“倒厦子”。

我倒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对山里狐狸仙的向往,对母亲的挂念,对回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一会,我又来到院子里,看到老头子扔下的斧头,拾起来,打算劈柴。那些柈子都是些硬杂木,坚实的很,我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挥动起笨重的斧头就够费劲的,再想劈开那些硬杂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头子看在眼里,呲着被烟草熏的焦黄的大板牙笑了。

劈不动柴,我决定去村子周边的山里走走。我的脚步刚刚迈篱笆围成的院子,后面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想起来:“干啥去?进山?看不让狼叼走你!”

我吃了一吓,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正是老太婆那双阴郁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我踅回屋子,一头扎在炕上,用脏兮兮的被子蒙住头,想哭,哭不出来,心里愈发思念远去的母亲。

不知不觉中,我睡了过去。等我醒来,老太婆已经在弯着腰准备晚饭。说是晚饭,因为一入秋,庄稼人已经开始吃两顿饭,这时也就是三、四点钟,夕阳开始西下,余晖洒在木制的方格窗棂上,被窗户纸遮挡后,在我心里,全无了金色与温馨。

晚饭上来,是用玉米熬成的糊糊。老头子和老太婆每人盛了一碗糊糊就着咸菜呼噜呼噜的喝起来。

但是,他们却把昨晚剩下的半张饼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吃不下这半张饼!这不仅是因为我挂念母亲心绪不宁,没有胃口,更在于我目睹两位老人家清苦的生活,不忍心吃下他们平素舍不得吃下的细粮。

黑夜来临了,小村子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狗叫,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两位老人连煤油灯也不点,他们只是分别拿出了似乎比胳膊还长的长烟袋,互相也不说话,闷着头呼搭呼搭的开始吸烟。黑暗中,只有两个烟袋锅闪烁着拇指肚儿大小的暗红的火光。这火光明灭着两位老人家死水一般的心境,点燃着我从未体验过的孤单、寂寞与对母亲的思念。

次日,由于老太婆的告诫,我不敢出村,甚至不敢出院子。实在没有什么事做,便在老太婆做饭的时候,帮助老头子拿柴禾烧火。我我边拿柴禾,边问老人家所烧的柈子的名称,老头子还是很少话语,问一句,他懒懒的答一句。这样,我认识了榛材棵子、柞木和桦树。那些硬杂木是很不容易点燃的,要事先用火柴点燃成堆的桦树皮,这样,整个生火就很容易了。这使我对雪白的桦树产生了新奇感。

周而复始的单调的日子,我默默的挨过了三、四天。母亲一点音信没有,我的思念像那远山一样,漫无边际,荒芜而驳杂。这一天下午,趁老头子、老太婆不注意,我走出了院子,在小村子东张西望着,这个小村子也怪,竟然没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出来玩。

我决计大胆的向村子南边的山林进发。我不知道自己是去看那白桦树,还是要去寻那狐狸仙。心里全然没有了对黑瞎子、狼、蛇和树怪的恐怖感。

秋日的山野真是美不胜收。整个大山像一个窈窕淑女,墨绿的松枝浓密如同秀发,雪白的桦树修长如同亭亭玉立的身姿,火红的柞叶则如同飘曳的裙裾。

在林间的空地,阳光像被筛过一样,从叶子的缝隙透过来。一股秋日成熟的香气飘过来了。风凉习习的,几只蚱蜢仍然气力十足的蹦来蹦去。

林间是静谧的,我躺在林间荒芜的杂草上,静谧得如同这个世界和我全然不再存在。

躺在林间,我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我忽然发现,身边四周的林子全都是一模一样,我从哪里来的,该从哪里回去,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我似乎隐约听到那老头子苍老的声音在喊:“孩子,你在哪儿,该回家了啊!”

我知道,如果继续呆在林子里,暗夜到来,我真的就有被狼叼走的危险,或者因为迷路,会饿死在林子之中。

我记得,老人说过,所有的树木,都是向阳而生。特别是,在森林里,茂盛的树叶都是向阳的,那个方向基本就是南。

我记得自己是从北面走进林子中的,我努力辨别树叶的稀疏,找来时的方向。

走出树林,我回到两位老人家的小院子前,老头子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寻觅我。看见我的归来,老人也没有什么话语,背着手,率先走回院子。老太婆已经做好的饭菜,大概是小米干饭,倭瓜炖土豆。饭菜已经凉了,却一直没人动。无疑,两位老人在等我。看来,我是让两位老人操心了。

大约在两位老人的家待了七、八天,母亲终于在返回的途中在小站下车来接我。这年的山货不是很丰收,母亲所采的榛子不多,榛蘑、木耳几乎没采到多少。而我,也没有见到想象中山里的狐狸仙。

即将离开在孤单寂寞中住了七、八天的小屋时,我忽然升腾起一种眷恋。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及其普通、简陋得近乎寒伧的小屋。不知它已历经多少风雨。小屋茅草的屋顶有些破损、土坯的墙体有些剥蚀、糊着窗户纸的木格窗子黑魆魆的显得十分暗淡。院子不大,堆着一些木柈和杂物。用木柈围成的篱笆墙东倒西歪,很是沧桑。

这普通、简陋得近乎寒伧的小屋,像茫茫天宇间的一颗小星,像广袤大地间的一粒微尘,像浩瀚卷帙间的一个顿点。它曾经是我迷失中寻家的坐标、孤独中情感的慰籍、生命中成长的驿站。

迷失在密林里小屋的几天,让我学会了固守寂寞,让我学会了坚守隐忍,让我学会了信守方向。

许许多多的经历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人生。许多美好的理想中彼岸,或许由于我们没能赶上那班车、或许我们被左道旁门所挤出、或者我们自觉不自觉的在中途作了无奈的停留,致使我们的期望成为了或然是虚无缥缈的、或者是可望不可及的、或许是痛失交臂的遗憾。

但我们毕竟曾经为那个遥远的目标、美好的期待而前行过,这就足够了吧。

在进入暮年之际,我无可遗憾的是,历经苦难与坎坷,我的生命与目标,依然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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