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偃旗息鼓地败了北
2009年的时候,我和江东在北京,最穷的时候,冬天那么难熬,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电热毯,一个三百瓦的取暖器。一人一台旧笔记本,我缩在床上,他蜷在二手市场里买来的沙发上,舍不得点灯,就着取暖器明黄的光,手指像飞快的马蹄,哒哒的写着几乎卖不出去的剧本。
我们还有一口烧蜂窝煤的炉子,到了饭点,江大厨就要出马,切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放几片腊肉,在放两把面条,搁两个鸡蛋,捞出来吃的倍儿香。日子是真的苦,好在年轻,又是在北京,皇子脚下,穷也穷的有志气。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江东买了一块抹茶蛋糕,上面插了一根蜡烛给我过生日,24岁,我嘴里含着甜蜜的蛋糕仰头向我最爱的人许愿。我说:“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住上有暖气的房子,每周都有蛋糕吃,每天都可以看见你。”
他把手搭在我的头上,学者上帝老头的语气说:“嗯,知道了,会实现的。”
我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额头。
那时候的很多事都让我们开心,比如,一个早春的午后,阳光好的把所有在胡同里冬眠了几个月的人都晒了出来,大家像晒棉被一样晒着自己,我和江东混迹其中。我记得那是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和江东在温暖的阳光里懒洋洋的望着彼此,手里捂着红茶,忘记了寒冷和贫穷以及生命里所有的白眼。这样的春天美好的让人忘乎所以。
那个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放弃了写剧本,成功的应聘到了一家公司当翻译。我们踢着人字拖去买了一件看起来不错的正装,还下了次小馆子庆祝。散步回来的时候玩踩影子游戏,走走停停的拉开了一段距离,江东站在原地冲我喊:“小溪,好好干。”
我也用尽全力喊:“江东,你也是。”
最初工作的几个月我们的生活温馨而井然有序,每天清晨我都可以带一个江东连夜做好的便当去公司,穿戴整齐之后再拎着高跟鞋悄悄折回来,江东还在睡觉,我趴在床边,他会迷迷糊糊的亲我一下。
下班后倒两班地铁,虽然饥肠辘辘,可是一推开门就会有可口的饭菜等我,吃完饭之后我们会在门口遛弯,江东会给我讲讲他新写的东西,我会给他讲讲公司的八卦作为交换。
每个月我们会去小剧场看几次话剧,在麦当劳吃一次巨无霸,然后睡眼惺忪坐上末班地铁,我的脑袋不停的低下去,江东眼疾手快的双手捧住,把我抱住他在怀里睡。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快乐的在2010年的冬天搬进了一个有暖气的一居室,虽然房子有些老旧,交通也不太方便,但是有暖气涵盖了一切。那些冷的滴水成冰的夜晚里,我的头枕在江东的腿上,听着暖气管里流淌的水声,好像炉子上煮着一锅奶白奶白的鲫鱼汤。我问江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把一颗珍贵的、用热水泡过的草莓塞在我的嘴里说:“快了。”
我的事业蒸蒸日上,老板给我加了一次薪水,理所当然的工作多了一些。我不得不一次次的加班,舍不得去吃晚饭,只能买个半价的便当加热一下应付了事。
江东依然很不顺利,搜肠刮肚写出来的剧本依然没有人看。
为了补贴家用,他不得不接一些他不喜欢的活,比如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写一些歌功颂德的采访稿,或者写一些毫无逻辑可言的悬疑小说。像旧时卖文买酒的落魄文人,这样的现状令他焦虑无望。我也在无数次争吵、分手、复合、相互折磨之后才明白,那些我疲于奔波赚钱不在家的白天和夜晚,江东一个人在空落落的家里,他是如何度过那些暗淡的时光的。
就像他后来说的一样“小溪,你总说我们分手是因为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2009年我们最穷,但是我们最快乐。”
这样的生活令我看不到希望,我变得越来越焦急,并且把这些焦虑都发泄在江东的身上,挑剔他做的饭难吃,嫌弃他半夜写稿影响我睡觉,甚至他抽几块钱的一包香烟都被我斥责为不懂事。我把烟揉碎扔进垃圾桶,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哭。
江东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这样的话令我更加难过,我打开淋浴洗澡,倾泻而下的热水落在我身上,覆盖了江东在门口说的话。
我从浴室里出来家里空无一人,江东不知道去哪了,但是电热毯已经开好,我摸着温热的床,想到我对江东的苛责,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和衣躺在床上等他回来,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抚着我潮湿的头发,我双手抱住江东向他道歉、认错。他原谅了我。
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然而当生活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随时随地面目狰狞发火的女人。我们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我总是不停的伤害江东,再苦苦求得他的原谅,求他回来。最后,我们都精疲力竭。江东看我的眼神,恐惧多于爱意,最后他颓废的低下了头。“小溪,我明明是你的爱人,怎么觉得像你养的狗。”
江东执意搬回了我们以前住的那个旧胡同,他说在我身边的时候焦虑不安,暂时分开一阵可能对谁都好。“小溪,你要想明白,你是真的爱我还是习惯了和我在一起。”
江东刚搬出去的那一阵,我总是在夜里恍惚听到他在本子上沙沙写故事的声音,半夜哭醒后发现他不在身边。我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显示停机,为他充了值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分手。
我们最终偃旗息鼓地败了北我去找江东,深夜走在深不见底的小巷,前尘往事在眼前淡入又淡出。手紧紧握着手机,打给江东,他挂了我的电话。
江东不在家,我在门口等了他好久,直到深夜三点。那些期待、失望、绝望的心情都一一蒸发干净了。我也终于承认我和江东就像是被命运偶然捡进同一个口袋的两颗石子,后来走散了就再也没有那种运气了。
我的事业发展的越来越好,一年之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办公室,采光很好,冬天就像泡在阳光里一样。很多人都羡慕我,只有我知道,没有江东的日子里,我过的孤独又落寞。我也终于知道了江东当年那句话的意义。
我只是有些想念江东,提了一袋啤酒去看他。这一年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系,江东也渐渐好了起来,写了两部不错的话剧,在大学生中很受欢迎,大家都喊他江老师。他仍然住在我们曾经住的那个小胡同里,我去的时候,他和几个学生在排话剧,席地而坐。江东的身边有个娇小的女生,手里捧着一杯红茶,一张没有被名利洗过的脸。我在门口静静看着,觉得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世界阔别了好久。我突然不敢进去了,把啤酒放在了门口,轻手轻脚的走了。
我想起我最爱江东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趴在他的胸口,闻着他的呼吸才能睡着,这些江东不会知道。就像我也一直不知道,在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夜晚,他总会在我睡着以后抱一抱我说他爱我。
2013年,江东决定回老家,我去火车站送他。有些意外,,那个娇小的女孩没有和他一起回去,我没有问,因为也没有了资格问出口。只能像旧日好友一样慎重的抱住他说:“保重”。他问我:“小溪,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溪了。
江东离开北京之后,我觉得这座城空了,我告诉自己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失眠、厌食、早上起来头发一抓一大把。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江东对于我的意义,我们可以分手,可以很少联系,但是只要他在,我就觉得身后有一条退路。可是江东一走,我懂得了一个女人,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从物质到灵魂全都攥在自己手里是多么可怕。
以前我总是听说北京每天都有好多白领死于车祸,他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匆匆出门,砰的一声就烟消云散了。然后有一天我目睹了一场车祸,那个女孩比我跑的快了一步,为了和我抢同一辆出租车,就在几秒间被对面开来的一辆车撞飞,血渐渐漫开,场面血腥。她竟是替我踏上了死途。我站在朝阳下心有余悸,害怕惊恐到了极点,喘不上气来。我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荒谬,它像一根钢针戳穿了我。
我坐在路旁许久许久,然后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掉头去了车站。
我决定去找江东。搭火车,在换长途汽车,后半夜听着车窗里往进灌呼呼的大风,气势汹汹。
现世安稳,谁都没有死。只是我对于江东来说就是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他和那个站在他身边捧着热茶的女孩的平静生活。“我差一点就死了,劫后余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来找你。”这话到了嘴边,硬是被我吞了下去。
我决定连夜就回。江东去送我,黯然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江东安静的举着手电筒,照亮前面凹凸不平的小路,反复提醒我当心。我跟在他身后,在一片漆黑里,无声地落泪。
2013年年尾,我终于可以换新居。我从床底下扫出了以前江东写给我的信,日记,电影票根,种种旧物,我擦干净灰尘,小心地收起来。我不怪江东这么快就投入另一段感情。相反,我想起他觉得很温暖。
我搬了新家,买了一只很大的冰箱,把这些信,日记密封了放进去好好保鲜。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着,得意总比失意多,太累太疲倦的时候就把这些日记,信都拿出来,就像取出一个个冻结的梦。
好在有梦,梦里那条阳光笼罩的胡同,那一年的北京美的不想北京,像美好时代里的北平,我们气象峥嵘的爱过,也偃旗息鼓地败北!
我们最终偃旗息鼓地败了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