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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與你生死相依

2017-12-05  本文已影响107人  顾月华的书页
卻與你生死相依

香港文综杂志征文《我与副刋》

【美】顧月華

在斷舍離行動的頻頻進行中,陳舊的、過時的、無用的物件被無情地請了出去。

忽然,一大迭泛黃的副刊報紙,一大堆各種雜誌在書櫃、在書桌大抽屜裡入我眼簾。家中萬物,包括多年珍藏細軟,有哪一件東西,可以與它相比?在鮮亮的世界裡,它是陳舊的,有點破損的、髒兮兮的一堆東西,但是它們對於我來說,它是無價之寶。它們是有生命的,有靈瑰的。如果拿人來比,它們是祖宗,我一生辛苦賺的錢,都拿來養我寫作,換取幾張副刊報紙,小心供著;它們是糟糠結髮,子女誠如手心手背,卻也悄悄等著他離家獨立而去,唯與副刊天長地久不離不棄;它們是手足好友,每日三餐無須山珍海味,若一日不見則如隔三秋坐立不安食之無味。

從小我在上海看到的是新民晚報副刊,那己是半個世紀前的事情,在那個年頭應該是從一知半解開始的,有一年我們幾個姐妹忽然對一篇連載小說有了極大興趣,題目是《小艾》,講一個丫環侍候老爺時被他糟蹋了,那故事寫得很好看,晚上的宵夜鷄粥和幾碟小菜啟蒙了我味覺的聲色享受,。

我們天天等著晚報一進家門就輪流閱讀。許多年後在美國有一次看一條關於張愛玲的事,方知《小艾》是她當年用筆名發表的故事。怪不得如此好看。

離開上海後在河南沒有見過文化副刊,在那裡精神文化一如物質非常貧瘠。讀河南戲曲劇選讀到楊貴妃一覺醒來喚道:“高力士,替我拿一塊柿餅來也” 時,百思而不解其奧妙,最終當然在生活中覺悟,即使貴為娘娘,身在河南也別無太多選擇。

八二年我到達紐約,最令我眼花瞭亂的便是紐約有很多中文報紙,而它們都有文化副刊。先在一家毛衣廠打工時,被老闆娘燉著的紅燒肉勾了魂,我離鄉背井甫到異國他鄉,如何能抗拒這種色香味的引誘?但是我所能分享的只是香味,我便寫了一篇文章,敘說紅燒肉勾惹出我的思鄉戀情,寄到中國時報,刊登了出來。

於是我不停地寫小說和隨筆,敘述新移民留學生的生活和遭遇,投到北美日報李蘭處,中報曹又方處,華僑日報王渝處。手寫文章在稿紙上寫就便寄出,並不留複印,文章見不見報也不了然,只等稿費到手便可補貼另用。華僑日報副刊約我寫了專欄《多此一言》,結果據說報社裡廣告部容經理就等星期三,可以看到我的文章。

有一天我看到華僑日報在招工商記者,我不想麻煩熟人,就打電話去自我介紹應徵,接電話的就是廣告部主任容先生,他上來先問我四個問題,有沒有綠卡?沒有。可不可以打工?(留學生)不可以打工。英語好不好?不好。會不會講廣東話?不會。

容先生是一個很仁慈和藹的人,也忍不住嘲諷般地說:“你怎麼敢來報名?”我說我會寫文章,他問我有沒有發表過?我說正替你們寫專欄,他便問我的名字,我說我叫顧月華。

他讓我立即去報社面談,把廣告部朱經理找來後,又立即把年輕的譚社長和關主編都叫齊,當場錄取了我。報社替我辦了笫三優先居留身份,追根尋源,這幸運來自我為副刊寫專欄。

自從在各大報紙的文化副刊現身以後,從海外書報雜誌上靈魂相會過的人們,也一個個走進我的生活中,也可以說,我走進了世界上最高級的文學殿堂,與各個文化領域的領軍人物,開始了頻繁來住與交流。

先認識臺灣畫家姚慶章,他充滿熱情和活力,又認識了畫家夏陽、韓湘甯、楊熾宏、司徒強、卓有瑞等以後,很快把我引領進紐約文藝協會,那裡據說最早曾經有胡適,白先勇身影,我加入後,與紐約的唐德剛、夏志清、董鼎山、叢甦、王渝、林緝光、李茂宗、等都成了朋友。

我們常常宴請中國大陸及台港來客,於是也跟柏楊、張香華、陳英德、王蒙、劉心武、謝晉、徐遲、吳祖光、阿城、陈映真等都有幸共進午餐。

我是其中很年輕的一名闖入者,平心而論,我何德何能,竟與他們平起平坐,而每個人對大陸來的我都寵愛有加。我有了人人平等的待遇,也有了自己的真正價值。

我在姚慶章蘇荷的餐廳裡,經常見到世界各地來的藝術家。

我在收藏家王季遷家裡看過石濤冊頁和董其昌手跡。

我在橋牌冠軍楊小燕客廳與她在下午茶裡談笑風生。

我在雕塑家李茂宗家中,可以挑選一件陶瓷帶回家去。

跟這些大師會面,聆聽各種高見,製造有社會影響的事件,跟歷史同桌而餐,這事件頻繁地發生在一月一次的固定餐會中。

幸運的我在一次看京劇時遇到了趙淑俠,她的出現使紐約文壇繁榮興旺,一如她熱情扶持了歐洲作家協會一樣,2005年,她帶我進入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自此,我好像靈魂有了歸屬,在全世界每個角落,有我更多的朋友,藉著文字,在空中交流著我們的思想。在這同時,我從報紙副刊上又交了許多令我神往的朋友,在讀到許多令我震憾的好文時,心中便刻下了她們的名字,甚至開始揣想她們的模樣。

我很早看到荊棘在副刊一篇文章《南瓜》,敘述了她悲慘的童年際遇,留下了極深刻印象,想像她本人是一個黝黑瘦弱女子,卻在上海的海外女作家年會上見到一個非常白淨高眺的壯健美女。又一直被《沉沙》作者黃美之吸引,因為照片非常美豔,而文風卻高冷淒涼,我遍找那位美人不得,最後竟發現一位糊塗姐姐,就是那位傾國傾城。

當時的副刊上,最常出現的名字是張純瑛,行文嚴謹、邏輯周密。我把她樹立成一位威武的領軍式大姐,但是當一位俏麗苗條穿黑色洋裝的人入場時,我驚豔同時聽到有人叫張純瑛的名字。

現在身邊的才女才子已然形成天羅地網般的格局,甚至每看到她們的名字,真有咫尺天涯的親切。如孟絲搬離了紐約,思念之餘,如果看到她的旅遊文章出現在副刊,我的心裡便如見故人,把她擁抱了一次。

非常幸運的是我在副刊上發的文章,同樣被人道及,並由此認識了我。

我的《說東道西》專欄,有它忠實的讀者群,當我去外州或當地文化聚會時,才知道用我腦袋裡看世界的那只天眼,寫下來的故事,是有人喜歡的,這個現實促使我沒法偷懶,而且必須不停地寫下去。

在僑報週末生活廣場中,聚合了一批志趣相投的作家,最勤奮多產的便是2015年去世的董鼎山先生,在做了幾十年朋友後,聽到王渝叫他大哥,我也開始叫他鼎山大哥,我非常尊敬董先生,因為他一直堅持寫作至生命終止,當他失去愛妻後,他變了一個人,簡短的郵件中充滿著孤寂與痛苦,精神和肉體同時帶給他的痛苦,看著他痛不欲生地掙扎了些時日,還是撒手人寰了。他的最後一篇文章發表在2015年12月13日,他於19日去世,他的隨感錄文章題目是《納博科夫的情書》,文章寫了納博科夫的情書,讀來卻感到冥冥中他是給亡妻寫了封信。那天也正好登了我的文章《西邊日頭東邊月》,寫我與二姐一生命運與性格的錯位,我的文章在他的文章下方,似乎仰望著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終於離我們而去。

人說自助人助天助,我信。因為自信從不怠惰的我,一直遇到好事。這好事跟錢財是無關的,也不是改運什麼的。我的好運是遇到好編輯,喜歡我的文章,指撥我的缺失,刊登我的文章。曾經辭了職在家,就為了專心寫文章,如果從化費的光陰與得到的報酬來看,那完全是得不償失不成比例的荒唐。

在這些伯樂中曾經出現一位大作家,當他八三年從國際寫作中心結束後,八四年來紐約大學進修文學,他象一個西方的大學生,瀟灑隨和謙虛親切,可是每個人都尊祟他的有學問,朋友告訴我他是潘耀明,香港來的大作家。

很慚愧的是大人物終是不經意的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卻基本不認識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大人物,所以我用平常心同每個日後發現都是大師的人相處,當人們告訴我他筆名“彥火”時用了更加神聖的讚賞口氣,可是我沒有看過彥火的書,我剛從大陸出來不久,後來才知道他的筆下總結了中國所有大作家,但離開我的人間煙火太遙遠了。

彥火平易近人的學子風度,使我無法想像他的實際高度,他看過我幾篇文章後,雖然比我年輕,卻直接用導師口吻對我說話,認為我有寫作能力,功底不足,希望我堅持下去。同時因為他是書評家,竟然也不時地給我幾本書,讓我寫副刊的書評。寫書評要看完一本書才得一篇稿子,每週交一篇,心中不太樂意,卻不敢拒絕他,但是因此也讓我完成了多篇書評。

在聶華苓新作《千山外,水長流》新作出版後,我寫了《又-朵了沉毅的花》;

在黃永玉的《永玉三記》出版時,我寫了﹕妙論,《永玉三記》;

在陳白塵發表《雲夢斷憶》時,我又逢命寫了《嘲諷中寓人生哲理》,淺談雲夢斷憶。

當時我寫了一篇小文章《四十八塊餅乾》,故事是陳丹青家裡的事,他告訴我他父親托一起在農場的鄰居帶回來一包餅乾,因為怕這老人偷吃,數過了是四十八塊,另外用紙寫了封好,陳丹青兄弟倆拿到這包餅乾後,知道數目,於是數了一遍,卻少了幾塊,在那個年代被人偷去了幾塊餅乾,打架罵娘的心都有,但是對方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只能忍了,却無法忘記。

我聽了陳丹青的故事,覺得不喜歡,我改成兄弟倆收到了這包餅乾,數了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八塊,所以又给老人送去幾塊餅乾,結局皆大歡喜。

我把在副刊登出來的文章給潘耀明看,他很快看完,看完就說:“如果這個老人最後還是沒忍住,偷了他們幾塊餅乾,這便是一篇好文章了。”

他又說那就附合人性了。

我聽了驚駭得沒敢出聲,我以為偷吃是沒人性的,而且我驚訝他是說對了的,我起初怕挨駡沒敢說出真相,但是潘耀明直追問結果,我只能告知真相是我編的結果。潘冷冷地連說了幾句可惜了。

這件事我一直牢記着,寫作不敢挖掘真實人性是致命傷。

但是彥火在紐約恰如曇花一現,很快回香港了。後來我去香港三聯書店,看到他的新華書店般的書房,他讓我在他辦公室裡任意挑一些喜歡的書,補償了當年的逼稿惡行。又與他夫人陪我飯後驅車上山看香港夜景,並送回半山家中。如此情重義長對待一個無名作家,令人感激,回來後一別竟己三十年,常看他的發言,承認他確實是權威,我們有幸相識,一起效劳副刊,令我感恩。

華文創作的根在祖國,在故土,在家鄉。我的文學創作從此有了靈魂的歸宿。

2017年5月13號我在哈佛大學做了講座,我的題目是我寫真善美。

我的命運的變化是跟著地域的不同而變化的,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我這樣的機會,在短短的一生裡有好幾次的脫胎換骨蛻變機會。

當我在我的人情經歷中,受到各種磨難,但是這種在磨難中閃現的火花,在冷酷中產生的溫暖,在人心中存在的真情,在仇恨中出現的善良,都在我的記憶中反復的出現,而那些負面的東西被我漸漸淡忘。

這些火花閃耀在我所有作品中,悄悄地燃燒。

副刊,用一句話說盡:却與你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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