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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

2025-03-03  本文已影响0人  诚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卖锅盔的是对夫妻,女人圆脸,小个,留着空气刘海,两鬓垂下一束头发,粘成一团,贴在太阳穴。男人寸头,稍高点,脸颊泛着油光。两人的脸在LED大灯泡的照射下都显得脏兮兮的。

杨敏问李默:“吃啥。”

李默挺远就看见锅盔的摊位,说:“锅盔。”

看见他们来,女人迎出张笑脸,但没说话。男人问李默:“要点什么?”

“梅干菜的,八块是吧。”李默边说边拿手机扫码。

男人拿了块面团。李默知道他接下来要揉面团、包梅干菜、撒白芝麻了。他指了指男人毛巾旁边的一个锅盔,说:“不用包,就那个,热一热就行。”女人看了丈夫,叫了声,啊。男人说:“好嘞,那您接着。”

买完后,李默在大马路上就开始吃。杨敏说:“你注意了没?那夫妇都是残疾人。”

李默一惊,挑着锅盔上的黑芝麻。杨敏继续说,“那个男的,手那里,少三根指头。那个女的,好像不会说话。”

李默没注意到,他光顾着看男人揉面团了。无论到哪里,只要看到卖公安锅盔的摊位,李默一定买。他父母是卖锅盔的。小学时交学费,李默总拿着几百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一块钱,像在做算术题,搭在讲台上一张张数给班主任。邻居开玩笑,说李默是父母一张一张锅盔卖进大学的。今年春节天气很差,终日大雪,家里的锅盔卖不出去,父母闲在家。于是,李默和杨敏回家见父母。

他已经和杨敏谈过一些他父母了——他们如何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方式生活在那个小镇,如何依靠卖锅盔把自己送进了大学。

父亲是一位独特的人,虽然在外人看来,那种独特具有某种表演的性质。父亲高中毕业,在李默出生的那年,也就是1997年,已经算得上高学历了。但邻居们并不关心理想刚性物体以何种速度从斜坡上滚下来,也不关心小肠是在胃的上面还是下面(就是父亲曾辅导李默学习的那些东西),大家更关心一位沦落到卖锅盔的“高学历”人才有着什么样的心境。当然,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李默的。

腊月二十八,李默第一次带杨敏来到小镇——那个养育了他,塑造了他的小镇。他们原计划从武汉乘坐长途客车,再乘坐县际列车回到镇子。令人意外的是,长途汽车站和县际列车站不在同一地点(原先是在的)。从长途客车下车后,李默和杨敏拖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李默重新有了工作时的感觉,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高德地图也发挥不了作用(手机显示他们正在某一个十字路口),但实际上他正在一条笔直马路的中间。三分钟后,杨敏向路人问路,找到了县际列车站。

所幸,县际列车的下车点并没有丝毫变化。又在这个熟悉的站点下车,李默甚至觉得每次下车踩的都是同一块水泥,因为那个蓝色的盖子缺了一块的垃圾箱始终在他身后一个身位。

在回家的路上,邻居一直盯着李默和杨敏看,更多是盯着杨敏看。李默早料到会如此,他挺直了胸膛,像接受检阅般往家走。他不知道杨敏有没有察觉到,但愿没有。

母亲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了。李默远远望去,母亲脸上的褶皱卷了起来,白发更多了,也更瘦了。李默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笼罩了一层灰色。母亲的眼睛越过了李默,明显在寻找什么。等到两人近了,她问:“杨敏,是杨敏吗。”李默回想起这段,觉得自己藏着一份失落。母亲的眼神原本永远在自己,现在都给了杨敏。

李默家位于集市边,这也是父母为了方便卖锅盔而特意租下的房子,他们在李默读初一那年买下了这间房子,然后住到了现在。这房子造型很奇怪,是个略高的四方块,上下三层,每层分前后两个房间。一层是招待客人所用,二层是李默和父母的卧室,三层则是杂物间。

母亲在尽可能地往杨敏靠,她甚至都快挽住杨敏的手了。杨敏并没有躲避,她也很热情。虽然那种热情是思考过的产物,但也足以令李默心安。

终于见到父亲,他也说:“杨敏啊”。他稍稍留长了头发,不再是寸头,头发也黑了,那种缺乏光亮的黑色。染的。穿着一件轻薄的羽绒服(李默大学毕业那年买的)。那件羽绒质量不错,父亲在里面套了好几件毛衣,这样很暖和。

父亲和母亲在前面走,杨敏紧随其后,李默跟在杨敏后面。杨敏在经过楼梯那里时,转了转脑袋。半年前,李默去杨敏家,杨敏得意地说:“怎么样,看我家干净吧,不埋汰吧。”

杨敏家在吉林,那儿不返潮。湖北返潮,每个下雨的前一天,地板都是湿漉漉的,一层灰色的水泥地面会变成黑色,所以母亲会把鞋子都放在楼梯上。母亲为此感到很得意,因为楼梯的结构比较像鞋架,它们都是一层一层的,同样拿取方便。李默和父亲为此称赞过母亲。但李默这次发现,楼梯上除了鞋子外,还有塞进鞋子里的袜子、盖在鞋面上的抹布、边上的水渍以及一个被烧成黑灰的乒乒球拍。

“你是老师?”父亲问杨敏。

“是,叔叔。”杨敏说。

“教什么科啊?”父亲问。

李默在桌子底下踹了踹杨敏,他先前和杨敏约定,别太实诚。杨敏没反应,说:“教跳舞的。”

“跳舞?啥学校教跳舞。”父亲问。

李默赶紧接过话头,说:“现在不比以前,多的是学校教跳舞。”

母亲笑着骂父亲:“你个死老土,知道个啥。”

杨敏是一位瑜伽老师,她做这个有段时间了。她曾经在武汉大学学机械工程,李默就是在学校里的乒乓球协会上和她认识的。杨敏毕业后就找了份工作,但没几个月辞了职。李默原本想和父亲好好介绍杨敏的工作,他以为自己的父亲足够开明睿智,能够明白瑜伽老师比在工厂里盯着工人拧螺丝好得多,但杨敏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露肚脐的照片后,父亲写了一篇长达500字的短文让李默转给杨敏后,李默放弃了那个想法。

李默看着父亲没再说话,在低头吃饭之前看了自己一眼。李默吃完一碗饭后,去盛饭的时候,杨敏把自己的碗递给他。李默回头看了杨敏一眼,母亲说:“去,给她盛一碗。”李默用勺子挖饭的时候心想,还好是冬天,他们没看到杨敏左背上樱桃小丸子的文身。(李默会劝说杨敏不露出来,但杨敏必定会说凭什么不让露)

四个人在那张顾客用的桌子上吃饭(李默家只有那一张桌子)。桌子上的菜,李默早已非常熟悉。在杨敏好奇的反复询问之下,她也对这些菜的名字很熟悉,蒸鱼,用的是武昌鱼,蒸肉,蒸的是粉蒸肉。她吃得津津有味。

他曾告诉杨敏,这些菜叫作沔阳三蒸。杨敏查了百度后说:“这哪是沔阳?百度说沔阳不是你家这儿。”李默说:“百度不对,这就是沔阳。”事实上,李默也是在读大学之后,才知道这些菜叫作沔阳三蒸的,他不知道那些鱼原来可以用武昌鱼做,就是毛主席的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里的武昌鱼。他以前吃的都是鱼塘里的。

李默对母亲的厨艺没有把握,对这些山寨版沔阳三蒸更没有信心,他觉得母亲的厨艺简直是稳中有退,鱼肉吃起来像塑料,蒸肉吃起来像面粉。他偷瞄杨敏,她碗里都是母亲给夹的菜,堆成了一个小堆,嘴在不停蠕动。

李默用一种调笑的语气和父亲说:“前些天看到家卖锅盔的。”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说:“做得不行,干吧。火候不对。芝麻用得不对,不该用黑芝麻,该用白的。”

父亲说:“你还知道那个。”

李默说:“那我咋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出去卖……”

父亲轻笑,说:“是吧。”

正要诉说自己小时候怎么独自一个人卖锅盔,李默看见父亲双目低垂,眼皮松弛,吃着面前的花生米,就打消了话头。

在镇上的顶级高中毕业之后,父亲突然决定在家做锅盔,就是用圆筒做一个炉子,炉底生上火,炉内贴一圈饼,这种饼就叫锅盔。一开始租了店面,后面把店面买了下来,然后就一直做到现在。

李默没有分析过父亲是否乐意这么干,是否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父亲说他原本想和母亲外出打工,但母亲身体经不起劳累,也不忍心让李默做留守儿童,只好温水煮青蛙似的生活在小镇。

他应该不喜爱这份烤锅盔的工作,但李默觉得他能做好,无非是生火、和面、揉面、包馅、擀面,放进炉子。掌握好面粉和水的比例,以及火候就行。因为多接受了三年的教育,李默相信父亲做任何事情能够抓住最关键的本质,比周围的鱼贩,要高出一头。事实上,父亲也曾这么觉得,他说自己的锅盔远近闻名,但凡有人问起锅盔店,全镇人都知道在哪里,都能准备说出门牌号。

那是李默和父亲一起动手的一段时间,在小学的手工课上,用报废书桌做的球板,用轮胎做的乒乓球胶皮,用书桌弧形边做的球拍把手。因为父亲总是会为他批改作业,每周三,父亲都会接李默,顺便买一张锅盔呀,虽然父亲瞧不起那家的手艺,但李默是很爱吃的。邻居总是开玩笑啦,说自己家就是做锅盔的,还总是吃别人家里的。父亲原来爱说这些,别人家都是用酵母发的面啦,千篇一律,只有自己是独一份。

李默讨厌母亲,每次李默自以为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小秘密,母亲总是很快就告诉给父亲,比如李默把不及格的试卷让老师签字,比如李默的衣服破了个大洞,比如李默把刚买的球鞋踢坏了。父亲总是会在这些事情发生后的某一天,带着嘲弄的笑意说:“啊,你怎么弄成这样。”李默就知道是母亲把原本承诺的秘密透露给了父亲,而父亲更不在意,他们都完全不在意秘密以及试图保护秘密的李默。这让李默感到难堪,讨厌。这使得感情内部顿生空洞,那好比空心的电线杆,那并不影响承重,但的确空了心。

吃完饭后,母亲显得很心急,她第一次对李默说:“你先别出去,我有些话对你说。”李默照常是要在饭后出去散步的。但这次没有,李默又回到那个卧室,那个他一直待到高中的房间。李默坐在卧室书桌前,他发现书桌的倾斜角度是最顺手的。李默坐姿不良,他的书桌总往前倾。他拿起笔,突然发现笔尖恰好对上书桌上的洞(那是李默在某个刻苦学习的深夜用力戳的)。

在听到母亲的嘱咐后,李默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翻出抽屉里的《逃离》看了起来。他当然是假装在看,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彩礼、首付什么的。他抱着一种等待工作安排的心态等母亲。

母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说:“李默,我说你听啊。”

李默嗯一声。

母亲说:“杨敏他爸爸是怎么说的啊。”

李默说:“他没什么意见。”

杨敏有两个爸爸,一个生父,一个继父,生父管不上她的事,继父不太管她的事。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母亲哦了一声,把往前探的身子收了收。停歇了几个呼吸,母亲问:“她爸爸说了买车买房的事吗?”

李默说:“没说。”杨敏不会顾及继父的想法,那位继父也知道左右不了杨敏,对李默没发表任何意见,但这事李默没和母亲细说。母亲只知道杨敏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后来母亲带着她改嫁。

李默说,继父待她不错,大学每月都按时打生活费,毕业后杨敏工资,比自己多。李默假装很在意地说杨敏工资高,于是母亲再没说过哪家的岳父很有钱,哪家的岳父两套房之类的话。

母亲接着追问:“这事要问清楚啊,你问了吗?”

李默动动脑袋,说:“没有。”

母亲就接着说:“要不你把她爸爸微信给我,我来问。”

李默骗母亲,说:“她爸没微信。”

听完母亲嘱咐后,李默决定和杨敏散散步,母亲也说:“带她出去走走吧。”李默知道母亲的意思,她想让邻居也认认杨敏。

散步前,他又鬼使神差地拉开了柜子的抽屉。杨敏瞅了一眼,说:“这锅盔是干吗的呀。”

“卖不完的。”李默说。

“卖不完干吗不扔掉。”杨敏说。

“留着自己吃吧。可能。”李默说。

“那为啥要等到放凉了才吃呢?”杨敏说。

“不知道。”李默说。

“放凉了比较脆?”杨敏说。

“不是,有可能留着喂鸡。”李默说。

母亲一直有心脏病。那些片段是李默最深刻的记忆:父亲扶着母亲坐在床边,咿呀叫唤,等到母亲叫得没力气,父亲就扶着母亲躺下,盖上被子,然后吩咐李默去倒水。

大学时期,手机里常传来母亲受病痛折磨的消息,诸如:你妈妈昨天不好受,疼了半夜,没有出摊。除了担忧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订婚后,担忧和无奈减轻了。兴许是因为病痛,母亲的需求变简单了,李默能够准确地判断她的情绪。正如那些社交软件蹩脚的推送机制,李默能够准备预知下一步会刷出来什么。李默也预知了母亲的喜好。

李默和杨敏走过了镇子上的每一个上坡,每一个下坡。他们沿着李默上学时的道路走到中学。这对杨敏来说完全陌生,对李默来说部分陌生。这儿的小店都是住房改造的,都和李默的家相似。他们走过每个店面,走去每个服务员。杨敏显得很开心,她脚步轻盈,鞋底像安了弹簧,手臂轻轻摇。李默也很开心,客观来说,杨敏是一位不错的女朋友,身高不错,只比李默矮一点儿,恰好到李默的耳朵,这是个完美的身高,身材也不错,凹凸有致,李默能感到那些店员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杨敏,这让他很是受用。他知道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小镇上新开了很多奶茶店和零食店,这些店名李默在武汉见过多次,但没想到这也有。杨敏在一家零食店买了点零食,李默告诉她,母亲肯定会责怪,会说:“我们也不是怕浪费钱,就是吃了不健康,这次就先不说你了,下次别买这个了。”

杨敏和他在ATM那里的台阶坐下。李默说,面前的这条路是他一直走过的,他那会儿有个发小,自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每晚他们都一起回家,每晚都一起趴在饭桌上写作业,也只有在他家,母亲才不会生气。杨敏在一旁听得入迷,她说她总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泥土小道上,从不着急回家,她摘一颗路边的橘子,揪一下一根狗尾巴草,跳舞一样跳着回家。在大学里,舍友觉得杨敏孤僻,她感到很奇怪。

回到家里,母亲果然看向杨敏手中的零食袋。李默以为母亲要说那句话了,但她没有。杨敏俯在李默耳边说:“没有啊,阿姨没怪我。”

回到家后,四人暂时在李默的卧室聊天。

“默啊,这个抖音这么一直卡。”母亲问。

“怎么会呢?”李默说。

“就是卡啊。”母亲所。

“你给我试一遍。”李默说。

母亲旋即滑动屏幕。李默原本以为是自己淘汰给母亲的手机太旧了,但浏览了三个视频后,手机中间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三角形。李默说:“这有个三角形,看见没。”

“哪有个三角形?”母亲说。

“正当中,那个半透明的,看见没,斜着放的。”李默说。

“哪有啊。”母亲说。

李默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扭头看母亲,发现她眯着眼睛,脑袋往前伸。李默忽然想到她早已近视。高中,自己去医院测视力,母亲顺便也测,也近视了,母亲没戴眼镜,说不方便卖锅盔,一直模糊着,直到今天。

“你今天到街那儿去了呀,”父亲说(他是一直说街那头的吗?母亲和李默总是说易启航那儿),“碰见易启航了吗?”

“碰见了,”李默说,“先碰见他爸,被拉着聊了几句。”

谈话是在易启航家门前进行的,和他爸聊了会儿,后面易启航也来了,四个人站在一旁说话。李默发现他和他父亲更像了,小时候就像,没想到现在更像。他们的区别来自脸颊、下巴、头发(那些可以通过年龄改变的区域)。

发小和他父亲都很热情地和李默打招呼,把他和杨敏取笑一番,诸如“大城市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咱这里还第一次有人讨到哈尔滨的媳妇呢”。李默有点无所适从,但又能轻易地应付这些奇怪的场面。发小父亲首先询问李默在哪儿上班,李默不太愿意说出具体地点,只说了所在市区,没想到的是,发小父亲早年也去过那里,两人就更加热烈地聊了起来。直到发小母亲催他们回去洗澡,说热水好了,四人终于就此解散。

由于李默先前地向介绍,杨敏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致,谈话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杨敏问:“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他们说话。”

李默说:“没有啊。”

杨敏说:“还没有。”

李默察觉到发小父亲对杨敏带着习惯性的审视意味,他应该想好奇这个小时候沉默寡言、看上去没多大出息的学生能讨个什么样的老婆。杨敏表现的不算糟,饱满的胸部、凸起的臀部,应该能得到他们的尊重。至于杨敏的其他特质,他们应该看不到,也不在乎。

晚上,杨敏被安排在李默的卧室,李默被安排在父母的卧室,父母在三楼的杂物间。晚上八点半,窗户外全黑了。李默知道父母要睡觉了,杨敏给李默发微信,“打游戏吗?”

李默回:“打。”

杨明问李默怎么不开语音,李默说:“爸妈睡了。”其实李默知道,他们应该没睡,在偷听卧室的动静呢。但要是李默说出点什么来,妈肯定会说:“哎呀,他们还没睡啊。”爸会说:“年轻人睡得晚。”

两人没开语音,很快就玩了两局,杨敏在微信说要上厕所。李默就陪杨敏去,他在前面走,杨敏在后面跟。家里的楼梯还是水泥板的,楼梯扶手也很低,不及腰,从未装修过,后来爸爸加高了楼梯踏板,却没加高扶手,楼梯上放满了包锅盔用的纸袋,李默慢慢地引导杨敏走到了一楼。李默压低了声音,说:“家里可能有蟑螂和老鼠。”杨敏没应声。李默又说:“蟑螂肯定有,老鼠可能有。”杨敏说:“哦,对。我在抖音上看过,南方蟑螂特别大。”李默看见和面机上爬了好几个,他从楼梯拿了个拖鞋,蹑手蹑脚走过去。没打到,它们爬得很快,很快就爬到面团上了。李默不好再打了,不然会把面团弄得全是鞋印。

李默把杨敏引到蹲便器,指的盖在坑上的木板,说:“把木板挪开,那是挡老鼠的。”

杨敏去上厕所。李默坐在板凳上,他以前常睡在那条板凳。把两条板凳拼在一起,然后躺上去。夏天热,晚上睡不着觉,李默就把板凳拿到房顶上,躺在上面。此刻他等着杨敏,看着和面机上的蟑螂。也许是杨敏花了太长时间,李默竭力压缩自己的思绪,终于稳定下来。

李默正呆坐着,传来啊的一声,眼前一道黑影忽闪而过。李默以为父母养个只猫,原来是只老鼠,大得出奇,有半个面团大,通身都是黑乎乎的毛。杨敏跑了出来,喘着粗气,说:“老鼠,有老鼠。”

李默也是怕老鼠的,他竭力克制,说:“没事,你……厕所上完了吗?”

杨敏:说“上完了。怎么办。”

李默看了看和面机角落的老鼠,说:“我问下爸妈。”

杨敏回到卧室,李默去问父母。他故意把脚步走得很响,在杂物间前跺了跺脚,接着敲了敲虚掩的门(虽然他已经从门缝里看见了)。父亲说:“有么事啊。”

李默走进去,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父亲正在看乒乓球比赛(李默从中听到了运动员的叫喊),母亲眼眉低垂,李默分辨不出她睡着了还是没睡,她的入寐状态、瞌睡状态与清醒状态已经不太好区分,因此很难识别此刻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不过母亲先开口说话,声音也就比耳语稍稍大一点点,“怎么了?”

李默说:“有个老鼠跑出来了,和面机那里。”

李默听见父亲说:“跑就跑了吧,这么晚,不可能去逮了。”

李默哦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回到卧室后,李默和杨敏并排坐在床上。杨敏惊魂未定,李默是个笨嘴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老鼠突然从便器里的洞里跑出来并不是一个能够接受的事情。李默看向自己的书桌,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家。

第二天一早,杨敏说公司里还有点事,要提前回去。母亲说,回就回吧。李默拖着行李和杨敏一起往车站走。

出发后,李默回头看了一眼,集市上人流稀少,买锅盔的顾客比以前少了很多,邻居家都关了门,只有李默家开着门。邻居多半是死掉了。先是家里老人死掉,继而子女离开,去了市里,最后房子就空了。又或许,先是子女离开,然后家里老人死掉,最后房子空下来。

县际列车上,李默看见了父亲给自己发的微信:

这次回来,看到一些事情,我不得不说和担心。一,杨敏要注意点形象,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平时不要露着肩膀。结婚后,说不定会影响受孕,太瘦了不好,她太锻炼,跑步,增强自身体质,体质很重要,身体新陈代谢很重要,最好家里买个秤,经常称一称。二,你背要挺起来,不要总弯着,形象不好,影响功能。老爸说的话可能不中听,但你们要体会我的担心,要约束好自己,少玩手机,少玩电脑,时间拿出来锻炼。

李默和杨敏最后还是结婚了,他们在小镇上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单独在武汉邀请了同学、同事。他们规划着各自的假期,决定留出两天时间看望父母,每年共留出十天。他们仍然要做足心理准备带好洗护用品,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生活像被拉长的弹簧,耗尽了弹力,超过了限度,就恢复不到原始状态了,也就终于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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