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雪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根据真实事件编写)
(一)
那年冬天,特别冷。先是下了半个月小雨,继而是小雨夹着冰粒子,滴滴嗒嗒砸了三五天,临近过年时,卷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山舞银蛇,原驰腊象”,一个洁白晶莹的世界突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宣吾披着件军大衣站在二楼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看着院子里的干部们大包小包地往摩托车上捆,然后一个一个兴高采烈地往四面八方的家里而去。是啊,腊月二十四了,他们这会儿赶回去,还能和家人过个小年。
宣吾今天走不了,尽管他也很想回家。就在刚才,开完年前最后一次干部职工大会,回到办公室他就接到儿子的电话:“老爸老爸,赶快回家,再不回家,不要你啦!哈哈哈” 三岁半的儿子活泼开朗、聪明可爱,常有惊人之语让人目瞪口呆。国庆长假接他来镇里玩了几天,那天晚饭后,宣吾和几个值班的干部坐在院子内的草坪上聊天,这小子跑过来一屁股坐到宣吾的怀里还来了一句:“爸爸的怀抱是儿子的天堂!” 让草坪上坐着的一圈干部惊愕得一脸的难以置信。
想到儿子,宣吾的心就潮潮的。但是,他必须把手上的最后一件工作处理完,才能安心地回家。
宣吾是去年五月到东坪镇任党委书记的,东坪镇是县里的南大门,也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离县城150多里,中间还隔了一座东华山。东华山属武夷遗脉,峦叠峰峭,山高林密,它的主峰虎啸岭海拔2100多米,是全县的制高点。往年,冰渣子下得多的时候,山顶上都会积一层薄薄的冰,如果赶上一场大北风,路面积冰就会结成滑溜溜的大冰板,行人、车辆只能望而却步,无法通行。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雪又下了起来,飘飘洒洒,如絮如棉。司机小廖将车子慢慢地滑了过来,停靠在楼下的走廊边。宣吾一边下楼,一边想着“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句,其实,谢家兄妹说得都对,谢朗形容的是初雪无风、谢道韫形容的是雪酣风卷,不同时段而已。眼前的大雪,就到了“柳絮风起”的阶段。
宣吾上车后吩咐小廖:“去趟供电所。”镇里去年遭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灾,倒了600余栋房子。最后完成灾后重建的三户村民前几天刚把住房收尾,需要接上电才能入住,供电所已经放假了,人手紧缺,他得去盯着供电所把这事干完,保证这三户人家能在新房内过个亮堂年。他知道,供电所属于条管,镇政府管不了他们。这么冷的大雪天,干活一伸手,那手指头就跟蛇咬了似的疼,布线接电的那二位师傅,要不是看在他党委书记的面子上,打死都不会离开供电所那热哄哄的电炉子。
吃晚饭的时候,宣吾才回到镇政府。走进食堂,他发现居然有不少人在吃饭,上午已经离镇回家的副书记得雨等四、五个班子成员凑在一桌,他走过去问了一句:“什么情况?怎么都不走了?”
“东华山封山了。”
“就封山了?105国道呢?也绕不回去了?”
“洪门隧道也封冻了,听说隧道两边国道上的车辆都堵了二十多公里长。”
宣吾的心往下一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去年镇里遭遇大洪灾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二)
大棉雪下了一夜,没有要停下歇口气的迹象。
黄凹村村主任赖家春站在大门口,看着这白皑皑的群山和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心中有些茫然: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封路封山,这年关怕是不好过啊!
东坪镇有15个行政村,近四万人口,其中有4个村分布在东华山的沟沟壑壑之中。黄凹村是四个山区村中最远最高的一个,赖家春的家就在虎啸岭脚下一个叫岭前的小村庄。连续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不仅把村庄前面那一片绿油油的过冬油菜全部埋了,连村边那条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上也积雪过膝,车辆无法通行了。
午后两点的时候,赖家春看到村外公路的远处有两个人在往村里慢慢移动。
“短命鬼,要回来过年也不早一点,非要等到年脚下,自找苦吃了吧?”赖家春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边抄了把铁锹往公路上迎了过去。
走近了一看,原来不是村里人,而是宣吾和得雨,宣吾的手上抱着军大衣,走得浑身热气腾腾。
“宣书记,你怎么上山了?”
“往家去。烧壶茶,下碗面,我和得雨书记还没吃中饭呐。”宣吾没停下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答复赖家春。三人摇臂抬腿艰难地来到赖家春家中。在宣吾的坚持下,赖家春的婆娘没有费时费力地煮饭炒菜,而是手脚麻利地下了两大碗面条很快端上了桌。
“村里有没有什么情况?”宣吾一边吃一边问。
“没听说有什么情况。这么大的雪,把人都捂在家里了,能有什么事。”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瑞雪下过头了,就成灾了。眼下,就是雪灾,干部们要动起来,先做好两件事:第一是保房子,你和练森书记分分工,要逐坑逐沟逐户过一遍,那些干打垒的住房要仔细检查,不能有漏,不能有裂,否则上面重雪压着,下面有水泡着,肯定会倒房;第二是保电,要组织打工回来的青壮年上山查线,敲冰砍枝,一个村庄负责一段,保证电路不断。这么冷的天,没有电,会冻死人的。”宣吾边吃边说:“要重点查问一下那些家里只有老少的家庭,不仅房子要安全,过年还要有饭吃、有肉吃。不是怕他们买不起,是怕他们还没买到,原来准备年前逢圩赶集去买,却碰上这么个大雪封路,出不去了,这年还怎么过?”
宣吾终于把一大碗面条干完,站起身擦擦嘴,走到赖家春身前的火盆边坐下,掏出身上的“芙蓉王”递给赖家春一根,两人就着火盘中的木炭点上了烟。宣吾拍了拍赖家春的肩膀道:“你们都是老角子了,这些事用不着我多说。但今年不一样,年三夜四的来这么一场大雪,不让人安生啊。去年,那么危险的一场大水灾,我们都搞赢了老天爷。今年又来一波,好啊,大家就再辛苦一场,再赢它老天爷一把。”
赖家春听了豪气顿生,呵呵一笑:“书记你放心,保证不会出事。下午我就组织人马,明天就按你说的去办。”
“下午你先陪我和得雨上山。”
“还要往上去?你要上虎啸岭?”
“不去不行啊!小电路我要管,大电路我也得操心。”
东华山上,有一项国家重点工程,北电南输超高压双线路。那是国家的能源动脉,承担着把三峡电站的电力输送到沿海发达省市的重任。
此刻,山顶的风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山上的一切都被银装素裹,彻底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很是壮观。到了这个高度,连松树都变得谦虚了,它的枝桠不再叉向天空,而是平缓地伸着,松针还略略垂向大地。此时此刻的松林,却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境。肆孽的狂风,已经吹不动裹着冰甲的树枝和晶莹的针叶,只能卷起一团团雪花漫天飞舞。
宣吾、得雨和赖家春终于爬上了山顶。在天晴气澄的时候,站在这里,往南可以一览东坪全镇无余,往北可以眺望县城。可是现在,想一望山下的来路都不可能了,眼前唯一能看清的,就是那两排看不见头尾的铁塔,八十余米高的巨大铁塔,凭借它们的钢筋铁骨,还在风雪中顽强地挺立着,硕大的电缆像一把把横在苍穹的巨刀,劈开了一路所向披靡的西伯利亚寒流,让嚣张的寒风发出不甘而尖厉的啸叫。
望着空中粗大的电缆,宣吾的心里,像一盆清水中落入了一滴浓墨,一团黑影越卷越大……
(三)
农历二十八的早上,久违的太阳终于露脸了。
一大早,院子内外便热闹了起来,三天的年集开始了。
连日的大雪让小镇沉寂了几天,太阳一出,人们对过年的热情又被点燃了。东坪,这个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边贸古镇重新热闹了起来。年前连续三天集市,是东坪镇多年流传下来的传统。每逢年集,人们都会将衣着、容貌收拾妥帖,出门赶集。
此刻的集市上,已经人声喧哗,古街两旁的早餐店里,还有农贸市场内那些吃食摊旁,都挤满了吃早餐的人群。店内店外的音响播放着激情和祝福的歌,刘德华“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噢礼多人不怪…”和陈红“找点空闲 ,找点时间,领着孩子, 常回家看看;带上笑容 ,带上祝愿,陪同爱人, 常回家看看… ”的歌声,被店主们放到了最高音量,震颤着街道,震落了大树枝上的积雪,更震颤着集市上各种熟悉的香味,混合成浓浓的年味,飘进了东坪的千家万户。
宣吾被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他洗漱后见镇政府文书李丽在院子内和几名干部子女打雪仗,干部们则重新把大包小包往摩托车上捆好,准备回家过年。
宣吾和常务副镇长袁国山走出食堂时,得雨和几个不值班的班子成员已经等候在院子里了。
“宣书记,洪门隧道今天通了,我们几个就先回去了,过年的时候再来给你拜年。”从105国道绕回县城,得走170多公里,得雨他们都急着赶路。
院内的干部都走完后,袁国山对宣吾说:“书记你也回家吧,那三户人家都接好电了,这里有我看着。都二十八了,老话都说叫化子也有个破家、也有个年过。再不回家,你那宝贝儿子又该编排你了。”
“现在已经在天天打电话编排我了,呵呵。走吧,我们去街上转转。”
东坪的古街,被誉为“全市明清第一街”。古街沿溪而建,有一里半长,街中心全以青石板铺筑,从北到南,随山形溪势而成“三弯六曲”,每一弯一曲都往外延伸出一条鹅卵石巷道,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高墙窄巷,古朴幽远。镇农贸市场就建在古街的南尽头。
宣吾和袁国山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这里看看,那里问问。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听着纷乱嘈杂的喧闹,宣吾感叹了一句:“这才是人间烟火啊!”
他心中想起了不知谁写的诗句:“我喜欢看城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也喜欢这乡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这才叫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赖家春终于在集市上找到了宣吾,向他报告:铁塔倒了!
农历二十七下午,一个回家过年的年轻村民告诉赖家春,山上最高处的那座铁塔倒了。当天晚上,由于电缆上结冰过厚,原本胳膊粗的电缆变成了小脸盆大,东华山上的34座铁塔全部被压垮,无一幸免。
落入宣吾心中的那一滴越卷越大的浓墨,最终笼罩了广东数座城市的夜空。北电南输100万千瓦的能源动脉被切断,沿海一片告急,宣吾在山上预料和担心的“大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四)
第二天早上,宣吾是在床上接到县委书记电话的:“国务院已经下令全国17个省市供电局组织突击队赴我县抗冰保电,中央军委也已经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第一师和第三师进驻我县,抢运材料,协助施工。所有队伍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东华山是主战场,二十四小时之内,你要把南面上山的路全部清理出来。接下来还要把施工路和施工场地也清理出来,保证部队和施工队伍抵达后立即进场作业。你的任务很艰巨啊,县里的人员、装备都过不来,要靠你们自己了!我相信你能和去年一样,再打一场漂亮仗给大家看看。”
“书记,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事。我需要装备支援,要十台履带式推土机。东坪镇周边一百里内连一座县城都没有,反倒是边南市最近,能否请求省委协调边南市尽快帮我们调集推土机?其他的装备和人员我来组织。只要装备到位,东坪镇决不拉胯,我有把握按时完成任务。”
“好,我马上向省委报告。”
“李丽,通知山外各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镇里没走的所有干部,包扩镇直单位的,半小时后在会议室集中,有重要会议。”宣吾打完电话后靠在床头紧闭着眼,两个大拇指在太阳穴上揉着,太头疼了!
会议室内,村书记、村主任们在围着袁国山打听会议内容,袁国山摊开双手:“无可奉告!我也不知道哇。”就在会议室议论成一锅粥的时候,宣吾走了进来,他走上主席台落坐后,全场安静了下来。
“时间紧迫,拜年话我就不讲了。首先,感谢大家这几天的辛苦,保房保电效果显著,全镇平安。从现在开始,东坪镇进入战时状态……”台下的议论声由低到高响了起来……
宣吾上一次宣布“东坪镇进入战时状态”是去年抗洪的时候,他同时还宣布了“战时状态执行战场纪律:对拒不服从命令或敷衍塞责完不成任务者,是领导干部的,开除党籍、撤消一切职务;一般干部的,行政处分、取消包括绩效工资在内的年度一切奖励;造成严重后果的,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追究法律责任。” 那时还没人拿他的“战场纪律”当回事,高坪村村主任罗良桂下午开完会就没回村,而是在老街上表弟开的餐馆里和几个高坪小老板喝了顿小酒。当晚,山洪下来后,罗良桂的酒才被吓醒。第二天,开除罗良桂党籍、先予停职、再提请村民代表大会免除其村主任职务的处分通告就贴在镇政府大门口的政务公开牌上。
见会场一片交头接耳,宣吾不得不双手往下压了压才接着说道:“这一仗,我们的任务是:24小时之内把东华山被冰封的道路全部清理出来。同时,要做好部队进驻的准备工作。下面,我布置每个人的具体任务。”
把镇里值班的干部职工和所有村书记、村主任们分组明确任务之后,宣吾站了起来:“这一次,是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直接下达的任务,我们没有任何条件可讲,都给我咬紧了牙关,扛着!过年的事,暂时先放放。现在,中南海的目光在盯着东华山;过两天,全世界的目光都会盯着这座山。解放军千军万马进山,漂亮国的卫星都会停在东华山的头顶上。所以,这一仗,我们不能输,也不可能输。兄弟姐妹们,拜托各位了!”宣吾对着会场鞠了一躬,全场肃静。
散会后,宣吾把李丽叫住了:“通知所有干部取消休假,回镇政府报到。你除了参加抗冰保电,还有个拥军的任务,我们镇今年全县农村文艺汇演可是拿了冠军的,部队进驻镇里后,我肯定要安排一场军民联欢会,你得尽快组织几个小节目出来。”
“来多少部队?你刚才安排那么多学校住宿,连村里的老礼堂都用上了。”李丽好奇地问。
“不是说了千军万马嘛。来两个师,我们镇里至少会驻扎一个团。”
“鹅勒个去!”
(五)
吃过中饭,边南市提供的十台推土机就运到了东坪镇政府,还派了一位市政府副秘书长带队。
宣吾一边热情地迎向副秘书长,一边暗自惴度:边南市落实省委的命令如此坚决而高效,只能说明连省委都感受到了来自北京的巨大压力。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脸上却灿若阳光,乐呵呵地握着副秘书长的手:“非常感谢!东华山抗冰保电战役,边南市的兄弟们立了首功。”
正所谓“好语一句三冬暖”, 副秘书长本来似乎有些不情愿的脸色立马就和天空一样放晴了:“宣书记,我让他们把推土机直接送到工地吧。”
“谢谢领导,还是秘书长想得周到。”
“我们卸完车就直接回去了,这支队伍就交给你了。”
雪,似乎有些和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甚至是针锋相对。这些年,经济社会发展了,但天气变坏了,雪就少了。而大自然举手之间的一场大雪,就让代表现代文明成果的电力、飞机、汽车避退三舍、毫无作用。
从农历二十三晚上起,东华山南坡从山脚到山顶十七公里水泥公路上就开始结冰,车辆无法通行。紧接着的三天鹅毛大雪过后,山脚的路面上已有四五十公分积雪,越往上走,积雪越厚。连日的寒风,让积雪变成了冰层。虎啸岭上,积雪已经超过一米,而且由于位居风口,冰层愈加坚硬。
宣吾将十台推土机、四台挖掘机以及200余名干部群众分组分段摆开,开始铲冰扫雪,自己领着两台挖掘机走到了最前面,他要先扫除隐患,把公路两边被大雪压松动的石壁石块、山体滑坡了的泥石、横七竖八倒在路上的树木全部先清理干净。
几百号人干到虎啸岭时,已近凌晨两点了。负责后勤保障的袁国山把两茶桶热乎乎的肉汤和两箩筐馒头送到了现场,工地上瞬间热闹起来。
虎啸岭上的大冰板,镐头挖上去,就留下一个白点,再往上连推土机也铲不动了,只能用挖掘机从高往低一块一块地扒拉,扒松后再用推土机往边上铲,几百号人艰难地干了两个多小时,公路终于全线打通了。
站在山顶,眺望凌晨四点的县城,依然灯火辉煌。远远地看着这满城灯火,所有家在县城的干部和宣吾一样,心中充满自豪却又掺杂着几丝凄然和愧疚。
宣吾双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县城家中所在的那片灯光吼了一声:“儿子,今天过年了,老爸不能回来陪你了。” 吼完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一句话:“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们就好…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们就好!”
站在他身边的李丽,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