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格的前任,就像死了一样
文|水清心宁
我奶奶86岁那年耳不聋眼不花,还能捣着木拐歪到布湾街上捡烂菜叶子回来喂院子里圈养的鸡。可奶奶那一年却说起了糊话。
奶奶有一天早上喝完碗里的粥用大对襟的衣服下摆抹一把嘴,对身边埋头吃饭的我说:“你爷爷死了。”当时我离奶奶最近,她的牙早掉光了,吐字不清,我抬头对奶奶啊了一声,表示没听清她的话。奶奶就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下我听明白了,我相信身边的爸妈和哥姐也都听清楚了。
奶奶说,我爷爷早死了。我的爷爷,正坐在桌子对面喝粥。
我爷爷当时碗里的粥应该也是剩下最后一口,爷爷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筷子,举起碗用另一根筷子把最后一口粥呼啦呼啦扒进嘴里,咕噜咽下去后对我们说:“老婆子老了,老了就出问题,就像我,年轻时能扛起几十斤的枪,现在连筷子都拿不稳了。老婆子老糊涂了,以后就不要再让她走出咱这个院门了。出了门就是大街,走丢了,哪找去?”
我们就不让奶奶再出院门,出去,也是我们小的跟着。奶奶坐在院里晒太阳,掉光牙齿的嘴巴,塌陷下去却仍显得空洞,奶奶像是想用话把她空洞的嘴巴填满一样。奶奶一遍遍地说,你们的爷爷早死了,布湾北头祖坟旁边的那个坟头里,埋的不是你爷爷的手下赵柏松,那里头埋的,是你爷爷。
奶奶的这些话,断断续续,得说上好几遍我们才能听明白。奶奶见我们听不明白,就急,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说,像吵架。我爷爷听到了,从屋里走出来,对我奶奶笑呵呵地说,老婆子,说啥呢?不等我奶奶冲着他重复刚才的话,爷爷就转过脸对我们说,别听你奶奶的糊涂话,你们的奶奶,老糊涂了。然后就搀起奶奶回屋了。
奶奶老了,糊涂了。我们的爷爷,可是个英雄!爷爷当年在部队里是排长,带兵打仗,九死一生,身上现在都还有没挖出来的敌人的弹片。最危险的一次,爷爷带领的小分队被敌人深夜包围,最后只剩下爷爷和他的手下赵柏松,两个人同一年参军,又都是布湾镇的,平时就像亲兄弟,这会儿只剩下相依为命了。冲杀出来,赵柏松不幸伤势太重,没能回到布湾镇就断了气,赵家没了人口,连祖坟也在日军的一次空袭时炸平,爷爷就把和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埋在我家祖坟旁边。爷爷的这些传奇般经历,可都是奶奶亲口讲给我们听的,那时不光有爷爷,父母也都围在火盆边,爷爷一个劲儿地不让奶奶讲:“英雄不提当年勇,你尽在小孩子面前拿老头子逞英雄!”
我们开始不相信奶奶的糊涂话,可是奶奶明明只在讲这些时才糊涂。左右街坊从没认错人,猪猫狗鸡都还认得清。我们面色庄重地去问父亲哪句是真的,父亲眼一瞪,你信我的话还是信老得不知道东西南北的你奶奶的话?我们吓一跳,跑开了。转身一想,不对,奶奶年轻时都分不清东西南北。再去笑着脸悄声问母亲,母亲从灶台里直起腰说,我哪知道?我嫁到你们水家来,你爷爷和你奶奶早是一家人了。
奶奶的糊涂话说多了我们也不再奇怪了,任由奶奶自言自语。奶奶也没说多长时间,那年冬天,奶奶就去世了。奶奶临走前,糊涂话却换了新内容。
奶奶拉着爷爷的手说,赵柏松,你再不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你还顾虑啥子呢?
爷爷哎哟一声就给奶奶跪下了。跪下的爷爷身后,是早就跪成一片的一家人。爷爷对奶奶说,好,老婆子,你要走了,我也快了。我说。我说……
原来当年爷爷和赵柏松都是布湾镇上的好少年,奶奶像夏天枝头上的一朵玉兰花。媒婆先是把奶奶介绍给赵柏松,后来爷爷知道自己喜欢的姑娘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也托媒婆去求亲。媒婆看上了爷爷家给她的布匹和珍珠手镯,在奶奶的父母面前不仅美言爷爷一表人才还把爷爷家的殷实富裕给夸赞一番。爷爷家在布湾镇也着实殷实,奶奶的母亲就想悔了赵柏松的婚事以后女儿日子好过些,奶奶自然不愿意,结果奶奶的母亲以死相逼吊死在屋后的枣树上,奶奶只好答应她父亲。
赵柏松刚听说媒婆介绍给自己的姑娘家出了事,媒婆就过来说婚事不吉利,把彩礼往桌上一放就走了。第二年,奶奶嫁到了水家。
奶奶结婚那年冬天日军进犯中原,爷爷和赵柏松一起参军抵抗,爷爷带领的小分队夜间被敌人包围,身为排长的爷爷自然冲锋在前,虽然拼死抵抗,最后只剩下他和手下赵柏松,两个人最后冲出包围,连夜回到布湾镇老家,因为爷爷快不行了,他想死在自己家里。
爷爷当着奶奶的面求赵柏松答应自己一件事,赵柏松说:“排长,那颗子弹是你替我挡的,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我拼了命也做到!”
爷爷指着身怀六甲的奶奶说:“六妹,交给你了。”然后就合上了眼睛。
赵柏松依照布湾镇风俗,但凡不是寿终正寝的不能进主坟,就把爷爷安葬在水家祖坟旁边,为了不让奶奶怀里的孩子将来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生父亲,他索性改为爷爷的姓名,战争胜利后放弃部队的安置,回到布湾镇,视奶奶怀里的孩子如己出。为了让奶奶放心,他和奶奶没再要孩子。
都说合格的前任,就像死了一样。我爷爷算是做到了。只是现在的布湾街上,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往事,不过,你可以去向我父母打听。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在还住在布湾镇解放街十六号水家大院,新华书店南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