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风尘》:人世风尘虽恶,毕竟无法绝尘而去
有的电影拍得像一首抒情诗,抛却戏剧化的情节,只是客观平实地呈现事物的本来面目。在这样的平实中,却又透出一种深厚的人生况味。
今天要说的电影就属于这样的类型——来自侯孝贤的《恋恋风尘》。
长镜头、固定镜头、空镜头……也许看到侯孝贤的名字,出现在你脑海里的是这样一些词汇。但《恋恋风尘》所带来的的感动,却不止如此。
15岁的农村少年阿远到台北谋生,随后一年,阿远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云也来到台北,日子清苦却快乐。之后阿远去服兵役,阿云的来信却越来越少了。
电影根据吴念真少年时代的初恋经历改编。在侯孝贤别具风格的镜头语言下,影片里的爱情是淡淡的,生活是淡淡的。这是属于侯孝贤的淡淡。
80年代的台湾,正从乡土时期向商业化、现代化过渡,山野间仍留有满目葱茏,小镇居民仍热情质朴,是最好的时光。从一个火车过隧道的长镜头开场,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对相偎看书的少男少女。车厢里的光线忽明忽暗,他们却两手捧书,目不转睛,不为所动。
这个开场奠定了整部电影的基调。纵观本片,似乎都充满着幻变的光线。清晨,正午,黄昏,夜晚。站台,铁轨,天空,吊桥。一切都淡泊宁静,可谓是对“乡土电影”最好的注解。
侯孝贤这些光线明灭的空镜头并非闲来之笔,它们处处反射人物的情绪变化,饱含导演对故土的深情。比如空中流云代表旧爱已逝,滔滔浪花代表心绪难平,站台钟表代表时光飞逝。阿远阿云的生活也像这散漫的时光一般,缓慢平静却终将流向分离的终点。
都说侯孝贤的片子像小津,但侯导本人说他受影响最深的其实是《沈从文自传》。他曾说,“看了书才明白,世间并没有那么多阴暗跟颓废,在整个变动的大时代里,生离死别变得那么天经地义不可选择,像河水汤汤而流。”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再多的悲伤和恐怖,都能被小人物们坚韧、达观的心态包容。因此我们才得以看到一部如此生活流的电影,抛却了戏剧性的情节,只有平凡琐碎的个人生活:阿云阿远的爱情没有山盟海誓,他们迎着镜头走来时,总是腼腆、安静、惜字如金,有着东方人特有的含蓄;阿公喜欢自言自语,平日里盘田种地,他曾在停电的夜晚去点蜡烛却意外点燃了一个鞭炮,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爸爸在儿子服兵役的头天喝得酩酊大醉,执意要抱起一块巨大的石头,只是因为他还不服老;阿远的老板对他讲起当兵时的恐怖经历,九死一生,不忍回首……
如此种种,就像小说中信手拈来的一段佳章,又像导演生命历程中的一段闲散经历,他也只是淡淡一拍,再往电影里淡淡一插,也不管前后是否有因果关联,任由观众会心解读。
这样的电影需要观众充分调动个人经验,在足够长的固定镜头里,生发出各种各样的联想。我们看着荧幕里的他们,渐渐地,就像看到我们自己。原来,每个小人物都有值得珍藏的历史。
阿云和阿远是故事的主角,他们的名字让我想起顾城的《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他们的恋情就像名字所意寓的那样,终究越来越远。镜头总是隔一段距离去拍摄他们,且从来不用主观镜头。没有牵手,没有拥抱,还是淡淡的味道。
阿远老实、好学,自尊心强,爸爸送他一块表,他还要悄悄写信让弟弟去询问价格。而阿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外表文静的她敢与男生在桌上拼酒,还敢把上衣脱下来让男生在上面画一只孔雀,她的个性其实外柔内刚。终于阿远在服兵役时收到弟弟来信,说阿云已在家乡嫁作人妇,与她结婚的是总给她送信的邮差,虽然阿云的妈妈极力反对,但阿云执意要嫁给他。
这场初恋终究敌不过时间。阿远得此消息痛哭一场,连镜头都不忍,缓缓切到天边云翳,深厚、浓重,镶着夕照的光。爱情何时开始,又何时离去?我们不得而知,只知其中感伤,仿佛乡野间的风,一阵淡,一阵浓。
我也爱片中配乐,淡淡吉他,像静谧夜晚一缕幽微的月光。据悉,陈明章和许景淳曾为本片创作了40分钟的配乐,侯孝贤只取了其中三分钟,就获得了法国南特影展最佳配乐奖。
第一次出音乐,是阿云和阿远一起回家,黄昏中,一块露天影院的电影幕布被风吹起一角,此时背景音乐细细流淌,恰如其分,这也可看做是电影人对于电影的小小执恋吧。
故事的最后,阿远服完兵役回到家中,阿公与他在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年收成。恋情已付风尘,生活还要继续。此时画面再次转为一个空镜头,青山如黛,清风如语。吴念真在回忆录的最后写,“人世风尘虽恶,毕竟无法绝尘而去。最爱的,最烦扰的,最苦的,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