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来拍《冈仁波齐》| 第八篇章 决心显现之后,方得见真正的道
我们的队伍已经从拉萨出发,踏上了前往冈仁波齐的路。而我们的这个故事,也将进入真正的“创作”中。
从拉萨到冈仁波齐,要顺着318国道一路往西,路过羊卓雍错、日喀则,在拉孜转入219国道,继续往西,最终到达玛旁雍错旁边的普兰县巴嘎乡的塔尔钦。
这一路海拔不断攀升,虽然路程都是1200公里,但与芒康到拉萨相比,拉萨到塔尔钦的一路长头,磕起来几乎要命。
好在,大家都生长在藏区,并不会因海拔的缓慢攀升而感到过于不适,只是曲珍要多花出精力来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因此拖慢了不少进度。
杨培本就少言语,在体力越发吃紧的情况下,便更少说话。
出发一周后,婉约而美丽的羊湖出现在他们眼前。蔚蓝的湖水静而不死,微波粼粼,远远望去,圣湖如同一位高贵的天神一般,温和地发出夺目的光彩。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呼吸,四周的空气稀薄而安静,只听见湖水有规律地拍打岸边卵石的声音。直到一声突兀的号哭,搅乱了圣湖上空的几朵云彩。
那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女游客。她背着相机,披着长发,戴着墨镜,露出精致的下巴。我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出现在羊湖边上,只知道,她此刻瘫坐在湖岸边,长着嘴巴,仰面朝天嚎啕大哭,她哭得非常用力,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湖边还有其他游客,但好像都不是与她一道来。亦有一直呆在湖边做生意的藏民,也惊愕地看着她。我们的队伍中的人,因为见识过屠夫的嚎啕大哭,遂对一个女子的哭泣不是很惊讶,大家只是礼貌地站在原地,关切而好奇地望着她。
那女子哭了一会儿,就收了声,转成小声啜泣。她低下头摘了墨镜来擦眼泪,让我们得以看到,她把一双特别漂亮的大眼睛哭得通红。大家暗暗松了口气,可她却在擦完眼泪之后,又望向羊湖,就这么一望,她就又哭了。
只不过,女子这次哭得没有那么大声,杨培仔细一看,她竟然是中一边抹眼泪,一边开心地笑。
望着这位远方的女子,看着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竟是那样地坦然而旁若无人,老人那颗早就如同一颗晒干了的苹果的心,如三月的天空一般,响起了春雷。
一定要与她说句话。
老人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甚至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为何——绝不是年轻时见到漂亮姑娘的肤浅心动,那甚至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向往与吸引,好像连接着某种致命问题的答案。
于是,不顾内心的迟疑,杨培从朝圣的队伍中颤颤巍巍地,缓慢走向那个哭泣的女子。
“小姑娘,你哭什么啊?”为了尽量让自己的表现显得不那么紧张,杨培走到女子身边,慢慢蹲下身体。
女子显然没想到会有藏民来与自己攀谈,赶快胡乱抹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
杨培心里又是莫名其妙地“咚”了一声,他用大笑掩饰过去,笑完又问:“怎么可能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啊?”
女子把脸转向左边,朝着杨培,刚要说话,右边的眼睛里又流出一串泪珠。她慌忙擦去了,笑着说:“对啊,我也很纳闷,你看它根本不受我控制呢~!”
“不受控制啊……”杨培看着女子那被泪水洗得很干净的笑脸,更加不能懂得这是怎样一回事。
如果说是因为悲伤,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跟眼前的圣湖水一样明亮;如果说是因为感动,可眼前除了一汪湖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到底在感动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喜悦,那同样,眼前除了一汪湖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姑娘甚至连个手机都没握在手里。一切都没有,她只是在这里,看着湖水。
那样强烈的情感,到底是从何而生呢?杨培百思不解。毕竟,大哭大笑,真情真性,都是装不来的。
女子拍拍脸颊,长叹一口气,望着湖水,不再说话。杨培就坐在她身边,很努力地学着女子的样子,望着湖水,却找不到答案。
尴尬在杨培的心里慢慢升起,一刻不停地摇着转经筒的老人,开始有些如坐针毡。
“老人家,你真是有福气,生长在这么好的地方。”杨培正想着是不是应该离开,女子却开口攀谈起来。
杨培很愕然。老人活了一辈子,一直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日子过得贫苦,除了放牛就是种青稞,吃的东西也不好,眼睛里一望无际的都是山啊山啊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生长在藏区、生为藏人,是有福气的。可女子却没有发现老人眼中的不以为然,自顾自说道:“我啊,从小就长在城市里头,什么都是用钱买来的,天天一眼望出去,全是楼。”说着,她低下头,揉了揉被湖光刺痛的眼睛,笑起来,“哪像这儿啊,有山有水的,天还这样蓝~哎,大叔,你知道么,我们那边啊,天都是灰色的啊!”
杨培目瞪口呆,赶快抬头看看,天湛蓝湛蓝的,还飘着白云,自己活了72年,天都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灰色的?
“天是灰色的,空气也闷闷的,也就偶尔下场雨能觉得舒服些,但雨也是脏的。”女子自顾自嘟囔着,叹了口气,“还是你们这儿好啊~!”
“哪能呢!”杨培礼貌性地笑笑,“大城市多发达呀!想要什么都有!”
“大叔,你不知道。”女子托着下巴望着湖水,一刻也不肯挪开视线,“我在城市里,连觉都睡不着。也就这几天来了高原,才能睡个安稳觉。”
72岁的杨培,又一次,像个孩子一样,目瞪口呆。
“大叔,你们是住在这湖边上的么?”女子问。
“不,我们是来朝圣的。从芒康到了拉萨,现在要从拉萨,去冈仁波齐转山。”杨培摇着转经筒,慢悠悠回答。
女子第一次把视线从湖面转向杨培:“真的?我居然遇到了磕长头朝圣的人?”
杨培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嗨!这有什么,我们藏地多得是朝圣的人啊!”
女子深深望了望杨培,又越过杨培去看一直默默注视自己的朝圣的队伍,又长叹一声,等那口气出得已经没了声息,她才转过头又盯着湖水说了一句:“大叔,你们了不起,我羡慕你们。”
说完,竟又捂着脸哭了起来,任杨培怎么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了。
空忙了半晌,杨培决定结束这场尴尬。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小串念珠塞给了女子,徒劳地说了一句“扎西德勒”,而后,便匆忙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闭紧口舌,不发一言。
直到朝圣的队伍离开羊湖很久,远远地望见卡若拉冰川,杨培也未曾再开口。
但,他开始学着那女子的样子,不再单纯行走,开始认真观察,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远方的每一座山川,以及空中的每一朵白云。
高原的山川,秀丽又雄奇,特别是到了后藏地区,更是有藏龙卧虎之势。很多山峰与土丘,甚至都没有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你望着它们,就是能够感觉到那看似普通的石头和土堆里,有着神一样超凡的存在。
杨培边走边看,越看越惊觉自己在高原上生长了70年,竟从未仔细看过这里,也从未仔细想过,为什么,那么多城市里来的人,他们哪怕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也要进藏。
原来自己的家乡,竟如此壮美。
杨培在心里,第一次作为藏人,感到满心骄傲。
由于要到羊湖边上去,一行人从318国道下到了307省道,半个月后,他们到达江孜。在宗山古堡的对面,杨培在海拔4020米的山风中默默伫立许久,最终,老人除了几声咳嗽,什么都没说。又过了十天,他们到达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他们默默转经,磕头,杨培依然咳嗽着,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从日喀则出发,他们又回到了318国道,随着海拔的升高,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20天后,他们才到达拉孜县,并由此转入219国道。而这时,老人已经再也不能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变成远远地坠再队伍的最后方。尼玛扎堆几次提议要他乘车,他都摇头拒绝了。就这样,用更加缓慢的速度,沿着219国道,我们的队伍把这一路长头磕了整整3个月后,终于抵达了没有统一供电的塔尔钦。
圣湖玛旁雍错与鬼湖拉昂错并列在塔尔钦之外,两湖身后的是海拔7694米的纳木那尼峰。而在纳木那尼的对面,就是冈仁波齐。
未完待续——
惊鸿
2017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