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太平广记选》之韦安道
京兆韦安道,起居舍人真之子,举进士,久不第。唐大定年中,于洛阳早出,至慈惠里西门,晨鼓初发,见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卫。前有甲数十队,次有官者,持大仗,衣画袴袽,夹道前驱,亦数十辈。又见黄屋左纛,有月旗而无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亦数百人。中有飞伞,伞下见衣珠翠之服,乘大马,如后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又有后骑,皆妇人才官,持钺,负弓矢,乘马从,亦千余人。时,天后在洛,安道初谓天后之游幸。
时,天尚未明,问同行者,皆云不见。又怪衢中金吾街史,不为静路。久之渐明,见其后骑一宫监,驰马而至。安道因留问之:“前所过者,非人主乎?”宫监曰:“非也。”安道请问其事,宫监但指慈惠里之西门曰:“公但自此去,由里门,循墙而南,行百余步,有朱扉西向者,叩之问其由,当自知矣。”安道如其言叩之。久之,有朱衣官者出应门曰:“公非韦安道乎?”曰:“然。”官者曰:“后土夫人相候已久矣。”遂延入。见一大门如戟门者,官者入通,顷之,又延入。有紫衣宫监,与安道叙语于庭,延一宫中,置汤沐。顷之,以大箱奉美服一袭。其间,有青袍牙笏绶及巾靴毕备,命安道服之。宫监曰:“可去矣。”遂乘安道以大马,女骑道从者数人。宫监与安道联辔,出慈惠之西门,由正街西南,渐见夹道戍守者,拜于马前而去。凡数处,乃至一大城,甲士守卫甚严,如王者之城。凡经数重,遂见飞楼连阁,下有大门,如天子之居,而多宫监。安道乘马,经翠楼朱殿而过,又十余处,遂入一门内。行百步许,复有大殿,上陈广筵重乐,罗列樽俎,九奏万舞,若钧天之乐。美妇人十数,如妃主之状,列于筵左右。前所与同行宫监,引安道自西阶而上。顷之,见殿内宫监如赞者,命安道西间东向而立。顷之,自殿后门,见卫从者,先罗立殿中,乃微闻环珮之声。有美妇人,备首饰袆衣,如谒庙之服,至殿间西向,与安道对立,乃是昔于慈惠西街飞伞下所见者也。宫监乃赞曰:“后土夫人,乃冥数合为匹偶。”命安道拜,夫人受之;夫人拜,安道受之,如人间宾主之礼。遂去礼服,与安道对坐于筵上。前所见十数美妇人亦列坐于左右,奏乐饮馔,及昏而罢,则以其夕偶之,尚处子也。如此者盖十余日,所服御饮馔,皆如帝王之家。
夫人因谓安道曰:“某为子之妻,子有父母,不告而娶,不可谓礼。原从子而归,庙见尊舅姑,得成妇之礼,幸也。”安道曰:“诺。”因下令,命车驾即日告备。夫人乘黄犊之车,车有金翠瑶玉之饰,盖人间所谓库车也。上有飞伞覆之,车徒傧从,如慈惠西街所见。安道乘马,从车而行,安道左右侍者十数人,皆才官宦者之流。行十余里,有朱幕城供帐,女史列后,乃行宫供顿之所。夫子遂命入供帐中,命安道与同处,所进饮馔华美。顷之,又去。下令命所从车骑,减去十七八,相次又行三数里,复下令去从者。乃至建春门,左右才有二十骑人马,如王者之游。
既入洛阳,欲至其家,安道先入,家人怪其车服之异。安道遂见其父母。二亲惊愕久之,谓曰:“不见尔者,盖月余矣,尔安适耶?”安道拜而明言曰:“偶为一家迫以婚姻。”言新妇即至,故先上告。父母惊问未竟,车骑已至门矣。遂有侍婢及阉数十辈,自外正门,传绣茵绮席,罗列于庭,及以翠屏画帷,饰于堂门,左右施细绳床一,请姑舅对座。遂自门外,设二锦步障,夫人衣礼服,垂珮而入。修妇礼毕,置于姑舅之前。爰及叔伯诸姑家人,皆蒙其礼。因曰:“新妇请居东院。”遂又有侍婢阉奴,持房帷供帐之饰,置于东院,修饰甚周,遂居之。父母相与忧惧,莫知所来。
是时,天后朝,法令严峻,惧祸及之,乃具以事上奏请罪。天后曰:“此必魅物也,卿不足忧。朕有善咒术者,释门之师,九思、怀素二僧,可为卿去此妖也。”因诏九思、怀素往,僧曰:“此不过妖魅狐狸之属,以术去之易耳。当先命于新妇院中设馔,置坐位,请期翌日面至。”真归,具以二僧之语命之,新妇承命,具馔设位,辄无所惧。明日,二僧至,既毕馔端坐,请与新妇相见,将施其术。新妇遽至,亦致礼于二僧。二僧忽若物击之,俯伏称罪,目眥鼻口流血,又具以事上闻。天后问之,二僧对曰:“某所以咒者,不过妖魅鬼物,此不知其所从来,想不能制。”天后曰:“有正谏大夫明崇俨,以太一异术制录天地诸神祗,此必可使也。”遂诏崇俨。崇俨谓真曰:“君可以今夕,于所居堂中,洁诚坐,以候新妇所居室上,见异物至而观。其胜则已,或不胜,则当更以别法制之”。真如其言,至甲夜,见有物如飞云,赤光若惊电,自崇俨之居,飞跃而至。及新妇屋上,忽若为物所扑灭者,因而不见,使人候新妇,乃平安如故。乙夜,又见物如赤龙之状,拏攫喷毒,声如群鼓,乘黑云有光者,至新妇屋上,又若为物所扑,有呦然之声而灭。使人候新妇,又如故。又至子夜,见有物朱发锯牙,盘铁轮,乘飞雷,轮铓角呼奔而至,既及其屋,又如物所匀,称罪而灭。既而质明,真怪惧,不知其所为计,又具以事告。崇俨曰:“前所为法,是太乙符箓法也,但可摄制狐魅耳。今既无效,请更赜之。”因致坛醮之箓,使征八纮厚地,山川河渎,丘墟水木,主职鬼魅之属,其数无阙,崇俨异之。翌日,又征人世上天界部八极之神,其数无阙。崇俨曰:“神祗所为魅者,则某能制之。若然,则不可得而知也!请试自见而颐之。”因命于新妇院设馔,请崇俨。崇俨于坐,请见新妇,新妇方肃答,将拜崇俨,崇俨又忽若为物所击,奄然斥倒,称罪请命,目眥鼻口流血于地。真又惊惧,不知所为。其妻因为真曰:“此九思、怀素、明正谏所不能制也,为之奈何?闻昔安道初与偶之时,云是后土夫人,此虽人间百术,亦不能制之。今观其与安道夫妇之道,亦甚相得。试使安道致词,请去之或可也。”真即命安道谢之曰:“某寒门,新妇灵贵之神,今幸与小子伉俪,不敢称敌;又天后法严,惧因是祸及,幸新妇且归,为姑舅之计。”语未终,新妇泣涕而言曰:“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夫为妇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从。”因以即日命驾而去,遂具礼告辞于堂下。因请曰:“新妇女子也,不敢独归,愿得与韦郎同去。”真悦而听之,遂与安道俱行。至建春门外,其前时车徒悉至,其所都城仆使兵卫悉如前。
至城之明日,夫人被法服,居大殿中,如天子朝见之象。遂见奇容异人之来朝,或有长丈余者,皆带华冠长剑,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内,岳渎河海之神。次有数千百人,云是诸山林树木之神而已。又乃天下诸国之王悉至。时,安道于夫人坐侧,置一小床令观之。因最后通一人,云:“大罗天女。”安道视之,天后也。夫人乃笑谓安道曰:“此是子之地主,少避之。”令安道入殿内小室中。既而,天后拜于庭下,礼甚谨。夫人乃延天后上,天后数四拜,然后登殿,再拜而坐。夫人谓天后曰:“某以有冥数,当与天后部内一人韦安道者为匹偶。今冥数已尽,自当离异,然不能与之无情。此人苦无寿,某当在某家,本愿与延寿三百岁,使官至三品,为其尊父母厌迫,不得久居人间,因不果与成其事。今天女幸至,为与之钱五百万,与官至五品,无使过此,恐不胜之,安道命薄耳。”因而命安道出,使拜天后。夫人谓天后曰:“此天后之属部人也,当受其拜。”天后进退,色若不足而受之,于是诺而去。
夫人谓安道曰:“以郎常善画,某为郎更益此艺,可成千世之名耳。”因居安道于一小殿,使垂帘设幕,召自古帝王及功臣之有名者于前,令安道图写。凡经月余,悉得其状,集成二十卷,于是安道请辞去。夫人命车驾,于所都城西,设离帐祖席,与安道诀别。涕泣执手,情若不自胜,并遗以金玉珠宝,盈载而去。
安道既至东都,入建春门,闻金吾传令,于洛阳城中访韦安道,已将月余。既至,谒天后。坐小殿见之,且述前梦,与安道所叙同,遂以安道为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取安道所画帝王功臣图视之,与秘府之旧者皆验,至今行于代焉。天策中,安道竟卒于官。
此文太长,我就不翻译了,只作些注释。
京兆府,以京城长安为中心,下辖二十三县。韦氏是长安名门,时谚“城南韦杜,离开尺五”。起居舍人,门下省设二起居舍人,掌管起居注,记录皇帝言行。韦安道为起居舍人韦真之子。
大定可能是大足之误。唐无大定年号,大足是武则天用过的年号。
黄屋左纛,指天子车驾。有月旗无日旗,表明是皇后车驾。后土夫人用的完全是皇帝的仪仗,所以韦安道以为遇到了天后武则天巡游。
钧天之乐,指天上神仙的音乐。张衡在《西京赋》中说,秦穆公曾在天帝之所听到钧天之乐。
备首饰袆衣,指后土夫人盛装打扮,穿上了全套结婚的礼服。袆衣是指过膝的长衣,唐制只有皇后有袆衣。而且穿上全套礼服,只能是出席特定的仪式,如受册、助祭、朝会等大事。受册即帝、后大婚仪式。
舅姑,唐人常用语,指丈夫的父母,也就是公婆。
怀素是太宗时期有名的书法家和尚,此处的怀素,显然不是太宗朝的那个怀素。
明崇俨在则天朝任谏议大夫,颇有法术,深得高宗、武后信任。太一异术,指明崇俨精通太乙法术,能制天上地下诸神祗。
质明,即天亮了。赜,本指幽深难见之物,此处作动词用,指探查毙幽微之物。致坛醮之箓,指设坛开醮,遍查天上地下,山川湖岳诸路鬼怪神仙,有无缺席。阙,同缺。
大罗天是道家认为的最高一层天。此文说则天女皇为大罗天女,足显其地位尊崇。
天策,疑为天册万岁。唐无天策年号,则天曾用过天册万岁年号。
《韦安道》亦出于《异闻录》,载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九,“神”类。后土夫人是地位极为尊崇的女神,因冥数在人间择偶而下降韦安道,本是十分美满的婚姻,却因韦安道父母的反对及武则天为代表的最高统治者反对,两人姻缘匆匆结束。反对方用尽一切办法,从九思、怀素两位和尚到明崇俨这样的法师,使用各种手段,却拿后土夫人毫无办法,但即使强大如此,在韦氏父母的反对下,后土夫人与韦安道的婚姻仍只能以失败告终,这说明在唐代,封建家长制在儿女婚姻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
后土夫人如此崇高地位的女神下嫁凡人,在唐人小说中,也是绝无仅有。作者对后土的描述,完全是按照武则天的派头礼制来写的。唐代秉北朝游牧民族遗风,女性地位高,参与社会活动也非常频繁,尤其武则天称帝,更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绝无仅有的现象。这种社会背景下,出现后土夫人这一形象,正是文学对时代的反应。
正因为本文是唯一写后土夫人这一地位如此之高的女神,下嫁凡人的故事,而又将后土夫人形象描写得光彩照人,威仪赫赫,故此文有其很高的文学和历史价值。